二月二，驴上料。三月三，驴揭鞍。刚过完年，一转眼就到了春暖花开种早秋的时节。
去年冬上毡坊收的羊毛多，擀好的毡也卖得没剩下几条，生意兴隆的很。过年后，走完亲戚待完客，宝堂就心急闲不住，正月十五刚过毡坊就正式开工，惹得宝明、宝良这些年轻娃娃直抱怨，都喊叫着年还没有过够。
这几年毡坊在不断扩大，往山里贩运的废铁也越来越多，再加上田地里的活，人手显然不够。毡坊常年雇佣着三个师傅，还有二、三个小伙计，平时家里有一个人盯住就行了。宝堂平时对师傅和伙计好吃好喝好待承，报酬又是多劳多得，师傅伙计们都知恩图报，干活不偷懒也不偷工减料。往山里贩废铁和收羊毛一直是宝堂经管着，只是现在条件好了，都是用牲口驮不用人担。但既贩铁又收羊毛，宝堂每次进山时也需要带上一、二个帮手。从去年开始，宝堂在临近几个大的镇点联系了几个开杂货铺的人家合作，代销羊毛毡和代收废铁，按照一定的比例给人家支付佣金。这样一来，宝堂家只需定期赶车把擀好的羊毛毡运出去，再把代收的废铁运回来，定期结算账款就行了，省事省力又省钱。宝堂尝到了甜头，也在山里固定了几个点，代销废铁和代收羊毛，其中最大的一个点就是王氏湾的老王叔家。
这天宝堂赶着牲口回到家，招呼人把羊毛卸下来安顿好，太阳已经落山了。怀义和其他人耙地为种早秋作准备，也一直忙到天擦黑才刹工回家。一家人吃完饭，女人们洗锅安顿厨房，宝良和宝信他们把牲口拉进圈拌草喂上，宝堂怀里抱着香香和二爸怀义坐在院子里抽着旱烟，商量种早秋的事，子忠在一旁自顾自地玩耍。
宝堂抽完一锅旱烟在地上磕掉烟灰，边从放在地上的烟盒里装烟边对二爸怀义说道：“二爸，今年官府禁大烟的风声传得很紧，好像与以往有所不同，看来这一次要来真的啦！上一次我见到我志广叔问起这个事，他人面广与官府的人往来多，消息灵通、可靠。我志广叔也说禁烟的事是真的。国民政府发了禁烟令，咱县上又来了个厉害的县长，这一次禁烟可能来头不小。二爸你看咱家今年还种不种。”怀义抽了一口旱烟，慢吞吞地说道：“这事我也听说了。官府禁烟也不是一天二天、一次二次了，那一次不说是来真的？结果又有那一次来了真的。每次说禁烟，都是吓唬胆小的，吓唬老实人，胆大的照种照发财。我这几天在外面也留意了一下，大多数人家已经把种大烟的地整好了，都准备继续种，毕竟种大烟的收成比种粮食高出好几倍。我看咱还是继续种，只是亩数就不扩大了，去年种多少今年也种多少。到时候真的要禁，大不了咱再铲掉。这么多人种，官府还能都抓去坐牢呀？”香香在宝堂怀里直打瞌睡，宝堂把香香交给麦草把娃抱进房间放在炕上睡觉。宝堂对二爸怀义说道：“二爸，那就这样定了，大烟咱今年继续种。”二人又说了一阵子闲话，便各自回房歇息。
在乡下庄稼户人眼里，大烟是个好东西，只是太过金贵，只有有钱的大户人家才能享用。一般人家平时也会存一点，杏仁大小或指甲盖大小，都当成宝贝似得藏得严严实实，比金子还金贵。家里有人拉肚子、肚子疼、咳嗽、发烧害冷啥的，用一点点大烟膏泡水喝就有效，比郎中开的药都厉害。尤其是几个月大的娃娃拉肚子、肚子疼，或者无缘无故哭闹得紧，往娃脸上喷口烟就能止住，像太上老君的仙丹一样灵。穷人家买不起大烟，买一点便宜的米壳【注释：米壳，即***。】熬水喝也能治病。能够抽得起大烟，体现着一个人的身份和地位。有钱的财东聚在一起，说自己不抽大烟或者不懂大烟是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情。有的人不抽大烟，也没有大烟瘾，和人说话时也会装作打哈欠、流鼻涕流眼泪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然后向别人拱拱手说自己得先走一步回家抽口烟。普通庄稼户人闲暇时蹲在田间地头，或者头门口的树荫底下，虽然个个嘴里噙着烟锅抽着自家种的旱烟，但谝闲传的话题也往往离不开大烟。这个说他家里藏着多少大烟膏，拿出来闻一闻也立马能扛起二麻袋粮食上房顶；那个说他曾经在一个有钱的亲戚家里抽过一次大烟，抽了之后真的比神仙还快活，说话间还流露出飘飘然非常享受的神情。当然也会有人说大烟臭烘烘的像狗屎，闻闻就恶心。没有烟瘾的人抽一次，能恶心得几天吃不下饭。
乡下人对大烟的传闻数不胜数，一个比一个神奇。传说这黑乎乎像狗屎一样的东西中国以前没有，是外国人最先卖给中国的。前清时和外国人打仗，本来这些蛮夷小邦怎能打得过咱们天朝大国？只是外国人很狡猾，打仗时故意断了大烟供应，官兵们没有烟抽，当然打不过过足大烟瘾的外国人。结果中国连吃败仗，又割地又赔款。后来朝廷派了一个姓林的大官，用了老祖宗留下来的三十六计中的瞒天过海、调虎离山之计才从外国人那里弄到了大烟种子，中国才开始自己种大烟，不受外国人的控制。这个姓林的大官后来成了民族英雄，受万民敬仰。
对于大烟的功用，庄稼户人自有庄稼户人的说法。听说有一个老汉平时抽大烟，有一次有事外出了一个来月，回到家打开房门时发现竟然有十几只老鼠爬在地上一动不动。老汉烟瘾发了，没顾得那么多躺在炕上点上灯抽起大烟过瘾。没成想刚抽了几口，爬在地上的十几只老鼠一闻到烟味马上跳起身来活蹦乱跳，出溜出溜都爬到楼上去了。原来房间里的老鼠平时闻老汉吐出来的烟味竟然也上了瘾，老汉一个来月没在家，老鼠大烟瘾犯了才从楼上掉下来爬在地上。关于大烟种种神乎其神的传说，使人们对这种像狗屎一样的东西更加神往。
大烟是个好东西，但同时又被人们视为洪水猛兽。不管是一般庄稼户人家还是财东家，都严厉禁止家人、子女吸食。宝堂家种大烟，收获的烟膏除了出卖外，平时也会在家里存放一点用来治病，但都是当家人宝堂亲自经管，其他人绝对不能染指。每年刮烟的时候，怀义和宝堂总是在一旁监督，确保每个人刮的烟都能交上来，以免有人私藏和吸食。这东西太金贵了，而且极易上瘾。一旦染上大烟瘾就很难戒断。犯烟瘾的时候，轻的打瞌睡、流鼻涕浑身无力，重的如万只蚂蚁啃咬撕心裂肺生不如死。犯烟瘾的人为了能够抽口烟过过瘾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喷云吐雾舒服一阵子，一、二斗小麦顷刻间随之烟消云散，不是富甲一方的大财东或者大官，谁家能够经得起这么折腾？财东家出个抽大烟的，如果没有节制烟瘾越抽越大，落得个先卖光地再卖光房、背起褡裢讨四方下场的大有人在，万贯家财从麦秆粗细的烟枪眼里化成了缕缕青烟。穷人家出个抽大烟的，不是卖儿卖女卖媳妇家破人亡，就是当贼当土匪去偷去抢。周家堡周继业他爹周守成就是个活例案。周守成他爹为大，周东家为二。周老东家去世后，兄弟二个就分了家，家产一分为二。周家堡的周家世代是大财东，周守成他爹分得了一半家产，也有良田二百余亩，一处大宅院，牲口圈里骡马成群。周守成他爹他娘去世的早，周守成又是独苗继承了全部家产。后来周守成染上大烟，又没有节制控制不了自己，烟瘾越来越大，七、八年的功夫就把分得的家产卖了个净光。年馑那年周守成饿死在斜岭上，要不是怀仁一家带着周继业逃荒到定原，周继业也活不成，周守成连根都要断了。其实周东家也抽大烟，但人家抽烟的次数和量都有节制。平时抽旱烟，只有在身体不适、困乏或者有贵客来时才抽上几口，不像周守成那样放纵自己毫无节制。后来看到自己的亲侄子由于抽大烟把家败光，人也饿死在荒野，周东家把大烟瘾完全戒断了，不再碰那害人的玩意儿。
官府一直在禁烟，但总是禁了再种种了再禁，雷声大雨点小。也没有见谁家因为种烟、抽烟而被抓去坐牢。因此大烟一直未能禁绝。这几年官府禁烟的风声小了一点，种大烟的人比以多了不少。以前风声紧的时候，只有那些胆大的人敢种，大多数胆小怕事的人只有观望看别人发财的份。后来人们看到官府禁烟也就那么回事，大不了把烟铲掉来年再种，三年中能成一年就能顶五、六年种粮食的收成。再加上这几年官府没有什么大的行动，种烟的人越来越多。正因为如此，虽然今年禁烟的风声传得很紧，但种烟的人家并没有减少。人们都以为今年肯定和往年一样官府也只是做做样子，大不了把烟铲掉，风声过后再照种不误。
人们在忐忑之中把大烟种子撒在地里，看着烟苗破土而出，一天天长大。但除了甚嚣尘上的传言外，官府没有任何实际行动。四月初，大烟苗已经长到没了人的膝盖，齐刷刷的一片碧绿，涨势比往年都好，过不了多久就要开花了。大烟花艳丽、香气浓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花之一。宝堂听志儒说大烟花还有一个文绉绉的名字叫“虞美人。”但庄稼户人家并不在意花美不美，也不会特意去欣赏，他们只在意大烟能够换来白花花的银子。随着大烟苗一天天长高，人们悬着的心渐渐地放了下来。
然而这一次狼真的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