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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弈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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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宗光化四年,正月十六,依旧飘着鹅毛大雪,上元佳节的大红灯笼尚未熄灭。

那一年,我五岁。

手脚已在深山雪地里冻得有些麻木,我静静地站着,看着父亲和一个穿黑衣的年轻男人在不远处说些什么,默默地想起离开京都前裴远来看我。

那天,裴远对我说:“你别和叔父赌气了,还不至于。”

我只好苦笑:“你也当我是为了一只狗么?还真不至于。”

那是年前,岁末寒冬,又是流民困厄之时。父亲带我去收容营所走访慰问,杀了我的韩卢给流民烹食。

韩卢是我从记事起便养在身边的狗,它有一双沉静又警醒的眼睛。我常觉得狗也是会笑的,每每我搂住它的脖子,都能感觉到忠实又温暖的脉搏。

可父亲却逼我亲手杀了它。

我那时不依,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将我和韩卢关在一间不透光的黑屋子里。他不给我们饭吃,也不给我们水喝。

熬到第二次听见远处嘹亮鸡鸣的时候,我终于隐约明白,如果我不杀了韩卢,父亲不会放我出去。他宁愿饿死我,也不要一个连一条狗也杀不了的没用儿子。

于是我杀了韩卢。为了我要活下去。

直到许多年后,我一直都记得那天,已经因为饥饿与缺水而头晕的我,把一条同样饥肠辘辘的狗抱在怀里,用干裂的嘴唇最后一次亲了亲它的额头和耳朵,然后,一刀割开了它的喉管。

韩卢只呜咽了一声。它到死都没有咬我。可我看见了,它瞪大了双眼,泪水澄清。

那之后的几个月里,我没和父亲说一句话。

连母亲都忍不住凝重了神色。“你怎能为了一条狗不敬家长?”她一边责怪我一边抹泪,红着眼圈说我,“真是孩童无知最伤人,做爷娘的心,你哪里懂。”

我那时很气闷。诚然年幼的我确实不懂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但他们却也没有懂我在想什么。

我并不是为了一条狗。我只是,痛恨那半点不由自己做主的无力感,以及,向如同挚友的爱犬出刀的自己。

临别那天,裴远叹息着劝慰我:“别那么倔了,少吃点苦头,早些回来。”

我只能还他微笑。没有人天生愿意与自己的爷娘不睦,可即便那种倔强真是可笑又无用的,我也想竭力多握住一份自我。至少会让我稍微安心一些,觉得自己还是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人,不是一片随风的叶、一滴逐浪的水、或者谁手中捆着绳索的皮影。尤其是,在那样一个连自己将要被带去何处也不知道的时候。

直到跟着父亲上了青邙山,我才知道,父亲是打算要将我丢在山里,大概,很久都不会让我下山去。

有一瞬间,我很害怕,困惑又茫然,仿佛自己遭到了遗弃。

我扭头看那个被我称为“父亲”的男人。他高大而又严肃,冷得像一块冰。我常会觉得,父亲只想要一个不会偏离既定轨道的继承者,而不是一个儿子。他从不问我的意愿究竟如何,只是一味的要求和安排,并叫我必须接受。

可他竟要将我丢下了。

我看着他向我走来,忽然有些微战栗,愤怒而恐惧。但我那时告诉自己:只是因为天太冷。于是我固执地扭过头去。

我能感觉到,父亲在我身旁僵立下来,长久的静默,而后,骤然空虚。

他走了。是真的走了。

我猛又着了慌,急忙扭头去找,却只看见那个背影孤单的离去,在大雪山道上渐渐远逝。

一刹那,鼻息酸麻。

“真是个狠心的傻小子!”

我听见身后人的叹息,回头看见那黑衣男人已走到我身旁。“你不懂他对你的爱,但那并不代表他不爱你。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你足够勇敢坚强,有能力应对一切,保护自己在大风浪里也能平安地活下去。”他这么对我说。

“你也是个说客么?”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我的敌意流露。

他爽朗地笑,蹲下身去平视我的眼睛,伸出手道:“我是巽己,从今日起是你的老师,小公子。”

“巽己?这也算是名字么?”我挑剔他。

那人或许是惊讶了一瞬,顿了一顿,望住我没有立刻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笑道:“我叫傅昶。但你知道就好,你只能喊我老师。同样,你是公子,我知道就好,我只会喊你阿赫。”然后他忽然伸手,拎猫崽一样吊着我的后领将我拎了起来,抗在肩上。“现在,先去把自己弄暖和,然后去见你的师兄们。”他这样“命令”我。

我闭起眼深吸了一口气,顿时,胸腔里冰冷浸润,神思清明。也好,既来之则安之。无论如何,我都得走下去。

半个时辰后,我见到一群孩子,暗自一数,约摸三十来人,多数七、八岁,少几个五、六岁的,绝大多数比我大。这个年龄的孩子都长得很快,一岁一个模样,我站在他们中间,头一次竟觉得自己瘦弱而幼小。

父亲收罗这么多孩子在这山里,这事忽然让我觉得有些可怕。我其实隐约知道,父亲身旁有几个神出鬼没的家将,只听他的差遣,替他办事。傅昶想来也是其中之一。

或许父亲是在物色后备军。我才如是想,冷不防身后风起,猛一个踉跄向前扑倒下去,跌了两步才稳住,回身时,却看见一个高壮些的孩子正抱臂望着我笑。

“不知道新来的该怎么打招呼么?”他眉眼里全是挑衅。

这是一群在街头巷尾流浪、浸着痞子习性活下来的孩子,求活的艰难让他们比任何人都懂得顺服,也比任何人都懂得跋扈。

我下意识去看傅昶,意料之中地没有看到,再看四周,一双双眼里,除了兴灾乐祸,便是麻木。老师不在,才好放肆手脚。

“你听不懂人话么?”那称王的大孩子伸手又在我肩头推了一把。

父亲便打算让这样一群涣散的小痞子做他日后的部将么?我忽然觉得好笑,转身兀自便走。

“喂!”那大孩子似乎觉得受到了无视和侮辱,两步追上前来,扣住我肩膀向后一拧,用力便是一拳。

我本能偏头躲开,还一拳,正打在那孩子肚子上。

那孩子“嗷”得痛呼一声,向后退去。

我端拳也后退两步,静观形势。此时此地,我是初来乍到的新人,情势不明,于己不利,不宜冒然生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就此罢手,那就算了。

但那孩子却大叫一声,跳起来猛扑上前。

自讨苦吃,与人无忧。

那一瞬间,我脑海里闪过的就是这八个字。我皱了皱眉,矮身一撞,将之撂倒在地,再不犹豫,看准一双眼睛一个鼻子,狠狠就是三拳,不留情。

我站在那儿,低头看了看捂着鼻子满地打滚的熊猫眼,心想他暂时应该爬不起来,不会再来找麻烦,于是又扫一眼周围猫着鸦雀无声的旁观者们,拍拍手,独自找了个干净又暖和的角落,睡了个饱。梦里,有母亲用温暖的手揉着我的脸唤我起身去尝新煮的玫瑰酒酿和鲜美的笋菇扁食,韩卢仍旧在我身旁雀跃,跳起来伸出柔软的舌头舔我的脸。睁眼时却什么也没有,只有白茫茫一片巍峨延绵。

那之后,我们又打了第二次,就在傍晚时候,这一次,不再是单打独斗了。

面前的人从一堆变成一个弧,逐步靠近缩小,我微微眯眼看了看还顶着两个熊猫圈儿的老大,心里其实很赞许他:折而不挠,凝聚力不弱,是个人物。我暗自握拳,压稳了步子。这一战,要决胜负,定排位。

虽说是孩子打群架,毕竟也是二十余人围攻的阵仗,双拳难敌四手,我那时又几乎是最矮最瘦的那一个,很快便被压制着退到了墙角。

再退,就没有路了。

身后是一堵高墙,我用余光量了一量,觉得自己大概不能跃上去,但若是踩住一人的肩膀,或可以一试。

但我没来得及付诸行动。

猛地,只听一声呼喝,一个小小身影忽然箭一般扑出人群,以强弩之势一头将那孩子头撞倒在地,不管三七二十一,摁住了就乱打。突如其来,旁得孩子们一时有些乱了阵脚。

这天外飞来的一臂之力,其实很微薄。我这才发现原来还有人比我显得更瘦小。那家伙也没有什么章法,仗着偷袭一顿乱殴很快便没什么气力了,被他摁住厮打的那孩子早已有反扑之势。但毫无疑问的,这是绝佳的机会。

我瞧准了空档,一个箭步上前,截下那老大飞起一拳,抓住他胳膊一拧,结结实实一脚踏在他背上。

“从明儿个起,每日多一个时辰睡觉,多一个时辰玩,愿意的现在就乖乖回自己屋里去。不愿意的,尽管上来继续打。”我当时是这么说。

多一个时辰睡觉,多一个时辰玩,我知道这种诱惑对小孩子来说足够强烈。如果我能够,我也愿意天天睡到自然醒,痛痛快快地玩,不管功课,不管将来,最好也不用管比冰山雪峰还严酷的父亲。我清楚地看见那些孩子们的眼睛亮了起来,有水流动一般闪烁不定。但他们谁都没有开口,也没有动。他们对我依然还有怀疑,不知我这个新来的做不做得这样的主。

于是我手上一使力,狠狠拧了那孩子头的胳膊一把。被踩在脚底的人立时惨哼一声。

这一声效果很好。擒贼先擒王,老大已被踩了,余下的再打也未必能有胜算。孩子们眼里皆显出惧色,一番面面相觑,便一个个向后退去,很快便散得不见踪影。

待到人都撤干净了,我才甩开那孩子头,先看了看身旁站着的忽然扑出来帮我的那一个。

这家伙真细瘦,眼睛尤其闪亮。若他换个打扮,我要以为他是个小姑娘了。

我向他道谢,问他的名字。

“朝云。”他貌似很老实地回答我,却又半低着头,抬着眼打量我,眸中狡黠闪动。

我点点头,再看地上歪着那个,问:“你呢?”

那落败的旧日首领已经擦掉了脸上的尘土,索性坐在地上,却倔强地绷着脸,哼了一声,道:“阿仇。‘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的仇!”说着,颇愤愤地瞪了我一眼,俨然警告。

我轻笑:“男子汉,大丈夫,不是都笑泯恩仇的么?你不如改个字好了,改作‘壮志得酬’的酬。”

“你凭什么给我改名字?”阿仇一下子蹦起来,瞪着眼,甚是不平。

我不语。

阿仇一时气短,嘀咕一声:“没所谓,反正不怎么会写。”

一旁朝云听见,忍了半晌,终于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大笑。

气氛不错。我暗自估量一下,一手拉住一个,道:“不打不相识,咱们也算是朋友了吧。我叫阿赫,赫赫生辉的赫。”

“谁跟你是朋友了。”阿仇分外艰难地挣扎了一下。

“不服输,有骨气。我等着你赢过我的那一天。不过,这不妨碍咱们做朋友吧?”我微笑:执意不放他,在那样孤立的境地之下,我很需要他这个朋友。所以我不必在意他拒绝我一次,但不能允许我放弃他。

我看见阿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哼了一声,万分别扭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

后来,曾有一次,我听见傅昶对父亲说我初上山的那一天,他说:“一战成名,再战成王。”而每每我自己回想起那些胆大妄为的岁月,总会忍不住苦笑。我那时只是依凭着本能在走,尽可能为自己谋取多一些的生存空间、获得最佳利益的本能。又或者,也可以说,是人骨子里最原始的、最趋近于兽的本能。

从那以后,孩子们的课业便真的减免了足足两个时辰。但我没有对任何人说的是,傅昶罚我在断崖上吊了整整一夜。

那也是他给我上的第一课。

他教会我承担。我可以做出决断,可以利用权谋,可以施以恩惠,但这些都必须由我自己去获取、去承担。这世上没有白来的便宜,我想要什么,就需要付出些什么去换。

他也曾对我直言:“我欣赏你机敏果决的锐气,但要责罚你不计后果的莽撞。今时只是二十个孩子,你孤身冒进,最严重不过是战败受伤,而来日二十倍于你的敌人则很有可能要了你的性命。”

我那时很不以为然,然而,当我真正了解并为之震撼的时候,那些鲜血多少年来灼得我时时刻刻如受煎熬。

而那一切的一切,却还要从朝云说起。不,更确切的说,是夕风。那个我们都默默记着,却又希望从未记得的名字。

我真正认识朝云其实是在上山的第二日。

虽然他对答如流几乎天衣无缝,但我依旧觉出了破绽。

那是很细微的差别,只是眼神。朝云的眼神很踏实,他从不会半低着头,抬起眼,用那样狡黠的目光打量我。他说话时坦诚又平静,喜欢平视我的眼睛。

所以我觉得不一样。眼前的朝云,与昨天助我一臂之力的“朝云”并不是同一人。

于是我不动声色地观察他,发现他总要在休息时候悄悄离群。我一声不响地跟着他,然后,就在山中一处隐秘溶洞中又见到了夕风。

五六岁的小男孩儿与小女孩儿不细瞧其实没有太大差别,一样的轮廓柔软,浓眉如墨,大眼莹莹,尤其是双生子,并肩站着,几乎无法分辨。

夕风是朝云的孪生妹妹。说来却也奇异,他们明明该是双生子,夕风却比朝云迟了数月才出世。若是这么算起来,她就比我小了两个月余十四天。

曾有相士说她命呈异象、奇星临凡,是将有大成的极贵之人。但她却总说:“这有什么好的。还不如早几个月出生来,我本来该是阿姊的。”

从真正见面那一天起,她就一直在不遗余力地诱导我喊她阿姊,但我小时心气很是高傲,一口咬定我是哥哥,只肯认她作阿妹。每每说起这个,总是以她十分懊恼地妥协告终。后来,当我们都长大一些的时候,她就取笑我:“阿赫你这样不讨姑娘爱啦,女儿家都喜欢要人哄的,像你这么霸道专横,反过来要姑娘迁就你,要是我呀,就是嫁一头犟驴子也不嫁你!”

我就反问她:“哄来干吗呢?”

她便摇着头叹气:“以后谁若是跟了你呀……真可怜!”

我当时觉得姑娘的心思真麻烦,这些事情我可从没有想过,在那时的我看来,这大概是为数不多的,我认为可以交给父亲做主也没关系的事请之一,尚不如能否由我自己决定多读诗书还是多学武艺、多习剑术还是多练鞍马来得重要。

如今想来,真是女子比男子早慧。她了解我,甚至,她想到看到的远比她说出的还要多,那样早就已穿刺了我的症结。

夕风是山中唯一的一个姑娘。她是自己偷跑上山来的,为了不与朝云分开。她不能与山中的孩子们住在一处,便自己住在溶洞里。

初见她时,我曾惊讶于她的大胆,但她用柔软的藤草编织吊床,采野菜和野果做食物,在山涧里捕鱼,把自己照料的很周全。以至于我和朝云厌烦了山庄里的吃食,反而会跑去找她,三个人一起打来野味饱餐一顿。

也只有这样的她,才敢在明知势单力薄寡不敌众的情形之下,还冲出来帮我。

夕风很淘气,她总喜欢扮成朝云跑去骗人,每一次都能成功,这个游戏一直持续到后来我与朝云都比她高出半头她再也扮不下去了为止。

我不知傅昶是否只是假装没瞧见,但他既然从未提及,我们也就乐得当他果真不知,只要他不来管我们就好。

然而,就在我上山的第五年,却出了一件事情。

那时我们已都有十岁了,正遇着夕风生辰,夕风说,她想去看一看升龙崖。

升龙崖,那是青邙山中最高险的绝壁,由深谷盘旋而上,直插青冥,传说中有龙飞升的地方。这些年在山中,大小山峰断崖都玩遍了,只有升龙崖,我们谁也没有去过。

朝云从开始便坚决反对,一直说太过危险。但我那时很雀跃,因为其实我也很想去看一看,那天龙飞升之地该是何等壮美,腾凌九霄之上,穷极天地,览尽四方。

于是我就对朝云说:“反正我与夕风是一定要去的,你若不来,我们俩去就是。”

毫无疑问,这是威胁。

朝云迫于无奈,只好妥协,唯一死守不放的是要我答应他,万一爬不上去就算了,不许逞强,不许冒险,酉时过前一定得回来。

我那时自负又胆大,虽然满口答应,心里却很觉得他未免太过紧张。我以为我生来就是要站到更高处去的,望岫息心这种事从不曾在我的世界里存在过。

然而,我没有想到,攀岩用的软绳会出问题。

那本是用油浸过的藤条,十分结实牢固,用刀割也很难割断,但就是这样堪比铁链的绳索,却在扣住鹰爪的地方生生断裂开来。

我当时在最前面,中间是夕风,朝云殿后。我只觉手上猛地一软,原本踏实的力道陡然没了依托,眼前一晃就坠了下去,瞬间心慌气闷。

好在身手的反应有时比思维稍迅捷一些,凭着几年学成的一点功夫,我很快攀住一旁突出的石块,没有彻底摔落谷底。但这样一来,我便落在了后面,与朝云也还差出一大截,远远仰望,他们俩的身影仿佛都成了岩壁上栖息的幼鹰。好在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攀在一条线上,否则我摔下来时要撞到他们谁,情形恐怕还要更糟。

我看见夕风垂着右手只用左手拉住绳索正低头望我,看模样她方才大概试过想拉住我,只是根本够不到。幸亏她没有够到,以她的力量拉不住急速下落的人,只怕反而会连自己也一起带下去。

仰面已能望见崖顶向天引颈的龙首,脚下却是云雾深渊,若想退回去几乎是不可能。所以我立刻抬头向他们喊:“别低头看,先爬上去。”

事出突然,我连胆怯也早顾不上了,只想着这样的绳索断裂恐怕不是意外,多在这绝壁上耽搁一刻就要多一分危险,与其这样,不如他们先上去,重新整理过藤条再来拉我。

但我却看见他们俩延原路慢慢向我靠拢。他们将三根藤绳拴作一股,拉住我一起往上爬。这样一来速度不得不放得缓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整个过程中谁也没说话,耳畔只余风声呼啸。

待到我们这样互相拉扯搀扶着爬上崖顶,早已连日落也看不到了。我一直很清晰地记得,那天夜里月光很淡,只剩下又弯又细的一抹,于是,满目繁星璀璨。

终于踏上实地我才开始觉出后怕。身上、腿上、胳膊上到处都是被锋利山石划出的血口,一旦精神放松,便开始觉得疼痛,我手脚发软地有些站不起来,只好瘫坐在地上。

朝云却忽然狠狠踹了我一脚。“我真想把你踹下去算了!”他咬牙切齿地瞪着我,仿佛连头发也要竖起来。

我抬头看着他,就好像从前磕着碰着哪儿了时一样,没得哭,一面疼,一面反而笑得停不住。

夕风把我们俩拉到一处,三个人几乎挤成了一团。“咱们三个要永远这样在一起,不论有什么说法都要在一起,谁也不能丢下谁。”星光辉映着她的眸光,烨烨如有火苗跳动。她像是要盟誓一般,将我们的手握在一处,嗓音温暖又坚定。

那天我们用带上崖去的火折子与干柴点了篝火,坐在星穹下烤干粮,兴歌舞剑。临出发前,朝云本不许我们多带东西,免得累赘误事,谁知夕风还是偷偷在背囊里塞了一只洗剥干净的野兔,早用盐巴腌好的,上火一烤,外焦里嫩,香味儿能飘到崖下谷底去。

到子夜时,已十分冷了,山顶上的夜风很凉,我们三个挤着火抱成团睡了一晚,直到次日清晨,我在夕风欣喜的惊叹与欢呼声中醒来,睁眼,正看见那轮红日猛一挣跃出天际,天地仿佛在刹那由透明的青蓝变成了温暖的金红,远山连绵如海,我甚至觉得,我望见了神都宏伟殿宇上腾飞盘旋的天龙。还有长天云破下的晨钟清鸣,在心胸里激荡得愈发悠远,震撼已极。那种感觉,就仿佛驭龙翱翔,哪怕下一刻真会坠落,摔得粉身碎骨,虽九死其犹未悔。

然而,当我们从山崖上爬下去,还正满心欢喜自得之时,却看见傅昶负手等候的身影。“你们三个真出息呀,我看可以直接送你们回去算了,省得再闹出点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来我真没办法交代。”他好像十分生气,极认真地板着脸,但眼里却又含着笑。

我笑着对他说:“老师,下次我们一定先告诉您。”

“你小子还敢有下次!”他毫不客气地劈手给了我一拳,骂着,自己却先气得又笑了起来。

可他坚持要让夕风下山去。他说夕风毕竟是个小姑娘,不能这么长久在山野里晃下去,叫爷娘担心。

当他提起爷娘的时候,我看见夕风眼中瞬间有凌厉的嘲弄闪过。

“唷,原来我是有爷娘的人。” 她仰面盯住傅昶,唇角扬起似有冷笑浸染。

“阿夕……”朝云颇为不安地唤了一声,拉住妹妹的胳膊。她却固执地将脸别过去,神情半点也不似个孩子。“哥哥在哪里,我就要在哪里。”她说什么也不走。

我对傅昶说:“让她留下罢。”傅昶仍没有答应。

于是我便悄悄将夕风引回山庄去,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这是朝云的妹妹,从今往后她要留下,和大家一起。”

我知道,只有这样才能逼傅昶就范。他有顾忌,轻易不愿损伤我在那群孩子面前的威信。这话我已说了,他不好再公然反驳。

果然傅昶没有再赶夕风走。

那天夜里,待大家都睡去之后,我去寻傅昶,他也正等我。虽说是我胁迫于他,但这件事总也该有个交代。

傅昶对我说:“你既然做主要将她留下,想来应该考虑过了,你要担待这个责任。”

他说的一点也不错。我们在山中整日学的是飞檐走壁格斗擒拿,真刀实剑半点也不含糊,这样的日子对一个小姑娘而言未免太过严苛。何况,如今山中并不太平。我检查过那根藤条,断口处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做得很是精细,手脚干净利落,除非细看,否则轻易不能察觉。我几乎可以断定,那是冲我来的。留下夕风,或许会牵累她遭遇艰险。

但我那时自信极了,以为我定能护她周全,再不会有任何差池。

我对傅昶说:“她在我在,她若出事,我情愿以命相抵。”

傅昶只是微笑:“好,你可要记得,这是你说出口的话。”

那之后,我带着所有人又去爬了一次升龙崖。

在旭日东升之时,我烧了一根断裂的藤条。我对他们说:“摔下去不过是一条命,没什么稀罕的。但若是跟我一起往上走,总有一日,我要带大家去更高的地方,看更壮美的日出。”

所有人都望着我,屏息凝神,唯有风声呼喝。

后来,夕风曾对我说:“你当时自信勃勃地站在最高处,身后就是长天白云,连着你的轮廓一起,给阳光映成了耀眼的金色,那样的笑容,让我看见了未来。”

我说:“所以,你们要和我一起来。那未来不是我一个人的,而是我们的。”

她微笑着看我,良久,安静地抱住我肩膀。“阿赫呀……”她柔声唤,“我真希望你永远都是这副模样,骄傲又纯善,机敏又赤诚。”

我问她:“你不信我可以做到么?”

“不。我只是……不想见你难过。”她在摇头时垂下眼去,良久沉默过后,只余轻缓叹息。

朝云那时曾怨怪我为何不将藤条被烧之事追查清楚,揪出那凶手以绝后患。我和朝云大吵了一架,算起来,那是我们第一次发生如此激烈的争执。他诘问我:“你想一想,若是你这一回没能攀住那块山石,又或者拿到这条藤绳的不是你而是阿夕……侥幸逃过一劫,谁能保证没有下次?”

我说:“揪出一个人来又能如何?无非杀一儆百,反而寒了人心。若不能以德服人,只一味强压,终究难以长久。”

朝云默然良久,闷声气道:“算了,这样的心情你又怎可能理解。原本想的就不是一回事了。”然后,他一整日没有理我。

于是我又去找他道歉,说我知道他是在替我担忧。我问他:“你和夕风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他怔了好一会儿,反问:“为何这样说?”

那一刻,我看见他眼底闪烁的光芒,锋利又冰冷。仿佛冥冥中自有预感,我忽然感觉到危险的气息,就好像那时夕风的陡然尖刻。

我说:“你可以不回答我。但我只是觉得……你们不一样。”

朝云迟迟沉默,临到末了,颇惆怅地叹道:“别问了,你不会想知道的。”那种无奈让我莫名紧张。

直到母亲忽然来山中看我。

五年了,我终于又见到母亲,她在傅昶的安排下,在山谷坪地上搭起的小阁中等我。

夕风一路都默默地跟着我,我发现了,但我什么也没有说。

母亲也发现了她,于是唤她到近前来,她却只是固执地站在门外,一只手藏在身后,另一只手紧紧抓住门框。

“我只是想……看一看你……我想知道,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她如是轻语。

“那你现在见到了,我和你想得一样么?”母亲如是应她。母亲的嗓音也紧绷着,我甚至听出了细微的颤抖。

但夕风却忽然转身跑远了。

“阿赫……”母亲有些为难地笑起来,拉住我唤我的乳名,喃喃地仿佛想要向我解释,“其实你阿爷他——”

“阿娘,别说了,我不问这个。”我打断她,努力抱住她的肩膀。母亲的身子本就细瘦,她好似很无助地倚着我,瞬间让我难过得不能呼吸。从我记事起,母亲一直是温暖又雍容的女子,我从没有见过她这样。

但母亲却反将我抱住。“不,阿娘很幸福。阿娘有你呀。”她搂着我,望住我的眼睛低声叮嘱,“不要怪你阿爷。他赐予你生命、教养你成人,这是他对你最大的恩情。你要感恩尽孝。”

我只能点头,唯恐再给她多添心忧。

母亲这一次上山来,是父亲让她将夕风领回家去。

我对母亲说:“让她留下罢,我们三个说好了,无论如何都要在一起,绝不分开的。”

母亲问我:“你们三个在一起开心么?”

我忽然觉得心口一热,张口竟觉得有些哽咽。

母亲却微笑着抚摸我脸颊:“只要你开心,阿娘就答应你。”

母亲离开后,我在山中寻到夕风,她正坐在一片碎山石中,仿佛哭过了一般,双眼红肿。朝云正守着她,看见我来,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我默默走上前去,瞬息无措,不知该如何开口。

夕风却转过身来。她望着我,双眼湿润,仿佛还有泪光闪动。她问:“你还愿意让我们留下么?”

“傻话,咱们说好要永远在一起的呀。”我双手拉住她和朝云。

她看着我又掉了眼泪,一面哭,一面却破涕笑起来,她反握住我的手,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不许笑话我没出息!”她的手细软又温暖,那样的触感忽然让我觉得安心而又任重道远。

那一次,母亲没有带夕风走。我不知母亲回去是如何与父亲说的,只知那以后父亲再没有要什么人来接走夕风,傅昶也再不曾提起过。

然而,后来我才发现,或许是我错了,我应该让她走的。

十三岁的时候,傅昶说只要通过最后一场考试,我们便可以下山了。

那时我们已在山中呆了八年,猛听说可以下山,瞬间觉得有些茫然,但很快就被兴奋淹没了。所有人都很欢欣,互相说着下山之后的设想。

可我不知缘何觉得有些不踏实。山中八年,每日都在磨练,不止是艰辛,临到末了,忽然如此轻描淡写,怎能不让人心生疑惑。

于是我便单独去找了傅昶。

我问他:“这最后一场考试,究竟要考什么?”

傅昶平静地看着我,说:“其实很简单,只是要在岩洞里找一样东西,找到的就可以下山去。”

“没找到的呢?”我问。

傅昶沉默良久,叹道:“小公子,我不能再与你多说了。”

八年来,他又一次称我作“公子”。

我忽然心中一阵寒瑟。我问:“每个人都要去么?”

他答:“是。”

“夕风和朝云也要?”我又问了一遍。

傅昶紧紧盯着我的眼睛:“你要怎么服众,公子?”

我一时语塞。

他却忽然笑起来,哂意寒凉。他对我说:“如果你有办法,我也不想他们俩去。”说着,他转身钻入深山密林之中,像一只潜行的黑豹般,转瞬已寻不见踪迹。

考试那日清晨,我寻了些蒙汗药下在糕点里拿给朝云和夕风吃,然后把他们关了起来。虽然我用了这样笨拙的办法,但他们好像完全不曾想过要怀疑我,很轻易地倒下了。

我一个人去到考试的岩洞前,不少人都跑来问我:“朝云和夕风呢?”

我说:“我不知道,我也没找到他们俩。”

傅昶在一旁看着我,眸色忧喜不明。

临出发前,我们每人喝了一碗践行茶。傅昶说我们还都是小鬼,不给酒喝。他看着我们走到洞口,忽然出声唤道:“你们要齐心,只要齐心就没什么迈不过去的槛。”

我扭头看着他的身影在缓缓闭阖的石门那一端直到消失,竟觉得,他望住我们的眼神,就像一个要送儿子上战场的父亲。

洞中骤然黑暗,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吸轻响。

我取出火折子,点燃一支火把,顿时惊叹。

我们从不知道山中还有这样的岩洞,如此幽深蜿蜒,环环相套,层层推进,一望不见尽头。

正面前的硕大石屏顶端伸出一双支架,上头托着一卷羊皮,封得严密,想来该是考题。

我将之取下拆开来,一看,不禁默然。

羊皮上写着:

洞中有桃木匣一只,内置蜡丸一枚,丸内有金色解药一粒,得之者可以活命。

除此以外,再没有其它。

我把这句话念出来,洞内顿时戚寂。

忽然,有丝丝声响起,灰白烟气从四面石壁的缝隙里喷出,瞬间将我们团团笼罩。

“是毒烟!”有人惊语。

烟里有毒,解药只有一枚,谁找到了谁就能活命。按这个说法,我们这三十余人中,只有一个能够活着走出去。

这最后的考试,原来是一场生死决。< /p>

洞中陡然大乱。在一番哭喊之后,求生的本能让他们开始互相推挤奔逃,谁都想先一步找到那粒活命的解药。那是唯一的一线生机。

我呼喊着试图让他们镇定下来,但基本是徒劳,浓烟散去时,人也已几乎跑完了,连我自己在内只余下三人还站在原地。一个是阿酬,另一个叫小贵,是年纪最小的一个,比我还小上半岁,已经瘫在地上吓得不敢动弹。

我看了看他们,用尽量平静地嗓音问:“还记得老师最后和咱们说的话么?”

小贵坐在地上,仰面看着我,眼中的恐惧还在湿润闪动,完全不能回话。我把他拉起来,他就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垂着手挂在我胳膊上。我拉住他和阿酬,又说:“咱们要齐心,一定有办法闯过去。”

阿酬闷了半晌,忽然一拳狠狠甩在一旁石壁上,咬牙恨道:“死马当活马医呗!”

那是我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惨烈的战场,从那以后,我彻底知道人究竟是怎样一种东西,即便是孩子也不例外。

岩洞里有许多桃木匣,许多都是空的,想来是故意为了扰乱视听。但偏就有人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空匣子斗得你死我活,连在出杀手前先打开匣子看一看都做不到。

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他们互相争斗、厮杀,毫不犹豫地把刀插进昔日手足的胸膛,而软了手腕和心肠挥不出那一刀的,就只能遍体鳞伤。

他们甚至完全不听劝阻,活像毫无理智的野兽。

不断有人在眼前倒下,血肉模糊。我一路上又拉住几个,都是从刀口下救回来的。小贵一直紧紧拽着我的胳膊,我能察觉他颤抖得厉害,甚至可以听见他压抑的哭声。可我不敢回头去看。我那时心里也完全没底,只是觉得不能停下,如若停下那边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我对他们说:“别抢解药了,咱们一起找出口,先从这里出去,找到老师,再做打算。咱们可以去找医师,可以采山中草药,可以运功疗毒,路不是只有一条道走到黑的。”

有人问我:“但咱们可以熬到那时侯么?”

这问题其实很绝望,连声音也透着凄寒。

我说:“如果你认为你可以杀掉所有要和你抢那一粒解药的人,然后,独自活着走出去,你可以去,我不会拦你。但我却想要大家一起活着!”

那之后,再没有人回头。

岩洞里的血腥气已浓得令人窒息,甚至将风讯也掩盖得难以辨认。我们只能依靠空气与石壁的温度勉强辨别方向。到后来,火把烧完了,火折子也没有了,洞中却反而越来越黑,几乎不能视物,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人越来越疲乏,向前的脚步越来越沉,不知何时起我开始觉得腑脏疼痛,起初只是轻微的痉挛,时有时无的抽痛,渐渐演变成了灼烧一般的痛感。我开始浑身出冷汗,几乎迈不动步子,但我不敢泄露出半点异常,唯恐这好不容易聚起的最后几个人又会散掉。

最先哭出声来的是小贵。他跪在地上,按着心口掉眼泪,哭着说他觉得很疼,再也走不下去了。

他这一哭,就好像原本已经绷紧到极限的布料忽然撕裂了一道伤口,顿时彻底碎成两段。几个人都站下来,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又有人低头咬着嘴唇开始抽泣。看情形,大家的感觉都是一样的。

我忍痛催他们:“别停下来,这儿的空气不是比之前好多了么,我已经感觉到有风吹过来了,再坚持一会儿就能出去了。”

四下里都很安静,连那些方才还十分刺耳的厮杀声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没有人回应我。

良久沉默之后,阿酬先出声问我:“你真的……有把握吗……?”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有人要做这种毫无建设性的质疑。我忽然觉得很愤怒,盯住他咬牙道:“我没有!”

他猛一下怔住了,呆磕磕瞪大了眼,嘴还张着没有合拢。

其余几人也都望着我,脸色愈发惨白。

我深吸一口气,什么也不想再多说,蹲下身去,将小贵背在背上,闷头往前走。我真的没有把握,但我不相信,我不信我会如此窝囊的死在这里。

当我终于找到风的来源时,几乎连我自己也要绝望了。

那不是出口,只是一道三寸来宽的石缝,外面的阳光穿透进来,就像一只银白利刃,钻一只耗子出去可以,要钻一个人出去,休想。

这是一个并不通透的岩洞,唯一的出口便是那已经被封闭的入口。

“我们真的出不去了吗?”小贵伏在我背上,紧紧抓着我的肩膀,声音细弱又哀戚。

我觉的嗓子发紧,努力了几次才发出声音。我说:“不可能。难道咱们在山中八年就是为了今日死在这里?”

“也许只是为了挑选最后活着的那一个。”阿酬靠在石壁上,眯着眼,冷冷哂笑。

心口骤然一阵绞痛,扭曲得几乎碎裂,“扯淡!”我扑上去照准他面门就是一拳,狠狠地骂:“连自家弟兄也能毫不犹豫地下手,这种人要来有什么用?你要就自己滚回去!”

阿酬捂着鼻子跌下去,抬头盯住我,目光闪烁的无声无息。

我们俩险些就要打起来。

然而就在那一刻,我听见石壁另一边传来的声响。

“阿赫,阿赫,是你在那边吗?”

是夕风的声音,还有拍打墙壁的声音。

我猛一下跳了起来,努力想透过那一条裂缝看见她的脸。我问她:“你一个人?朝云呢?”

“哥哥找东西做炸炮去了。”她的嗓音也有些发颤,连连的问我:“你还好么?”

仿佛终于看见了一道明光,猛松懈下来,刹那有种虚脱的乏力感。我说:“没事了。会没事的。”

她却在那一边掉了眼泪。

朝云把炸炮塞在那道缝隙里,在石壁上炸开一道出口。这其实是相当冒险的做法,如若不慎引起崩塌,谁也别想活着逃出去。但那时我们已没有别的选择。

当久违的明亮光线猛一下涌到面前时,我很久都没能睁开眼。那样豁然光明的刺痛感逼得我泪流不止。

夕风一把抱住我,但什么也不说,只是不住的流泪。

朝云也没向上回那样骂我,他甚至连看也不看我们,垂头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

我们一起去找傅昶。

傅昶依旧站在最初的位置,仍旧保持着目送我们离去时的姿态,仿佛从不曾改变过。

我指着眼前那一道千钧石门问他:“你敢不敢打开这门进去看看?”如果我足够高壮,我真想拎住他的衣襟将他掀翻在地。

傅昶默然望住我,良久沉声问:“只有你们几个么?”

我怔了一瞬,双手无力,无法自控地颤抖。傅昶比我高太多了,我只能抓住他的衣摆,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没出息地把脸埋在他坚实的怀抱里,不想给人看见泪水。我说:“我真没用,没能把更多的人带出来。”

傅昶抱住我,一下一下抚着我的脑袋,怅然长叹。然后,他用一种极为沉缓的语调说:“你们做的对。那洞里所有的桃木匣都是空的,真正的解药,在这里。”说着,他拿出一枚金色的小蜡丸递到我手中,“解药只有一颗。要给谁,你自己决定。”

八年朝夕相处,同书共艺,而今只剩下十二个人,不算朝云与夕风,只有十人,连同我自己在内,他却叫我只挑出一人来。

一瞬间,四下戚寂,万籁无声。我如遭雷击,拿着那颗圆润蜡丸,仿佛呆鹤,半晌做不得反应,胸腔里那灼烧般的疼痛又沸腾起来,叫人头晕目眩。

“舅舅!算了罢……别这么逼他……”夕风柔软的哭腔忽然随风声响起。她在喊傅昶。

我闻之心中突跳,呆了好一会儿,忽然觉得不能抑制冷笑。

原来是这样,我险些都要忘记了,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与特权。

“谁要?拿去!”我将那一枚蜡丸托在掌心伸到众人面前。

“阿赫!”夕风哭着喊我,转而拉住我的胳膊。

我将她推开,走上余下九人面前。

只有一个人跳了出来。是阿酬。但我不曾想到,他没有来夺我手中的蜡丸,而是向夕风扑了过去。

他好似已陷入了癫狂,一面冷笑,一面挟持着夕风后退,直到再无去路。“你究竟是什么人?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他的短刀已在夕风颈项划出血痕。他像只崩溃的狼崽一样恶狠狠盯着我,身后就是百尺断崖。

我说:“放开她。解药给你。”

他冷嗤:“我没办法再信你。”

我怒问:“那你想要怎样?”

“我不想怎样!”他大叫起来,双眼血红,忽然竟有泪落,“要是那时候早摔死了你,今日是不是就不会死这么多人?”

心中陡然一凉。我上前一步说:“那么,我来换她。”

“阿赫!”夕风的声音焦急又无奈。

我放软了嗓音哄她:“听话。”

“谁要听你的话!你回去!”她反而仰起脸斥我,挣扎时刀刃划破了她的肌肤,鲜红又涌了出来。

我愤而大喊:“阿酬你给我滚过来!否则我捏碎这药丸。”

阿酬却又退一步,冷冷嘲讽:“那就一起死呗,反正人也都死光了,你真以为我怕?”

我们这样僵持,谁也不能退让。

时间流逝得如同凝止,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却听见阿酬开口问:“说实话罢,我们到底有没有中毒?”他是在问傅昶。

我觉得全身绷紧得已快要断裂,心中恐惧却一点点扩大,不能遏止。

傅昶默然良久,用一种挫败的语气哀叹:“你们入岩洞前喝的那碗茶,已经是解药了。” 茶就是解药,之所以觉得疼痛,只是药性释放的作用。然而,却有那么多人都因此而死。是谁杀了他们?

“所以你承认了?这是一起有计划的谋杀。你们这些凶手。”阿酬冷哼。

心中顿时胀痛,张口却发不出声响,我听见傅昶无力地声音:“我告诫过你们要齐心协力。”他并没有责备任何人,只是低下头去,疲惫地抹了一把脸,“行了,回来罢,别赌气了。”

但阿酬却似不曾听见,兀自大笑:“一面把人往阴暗里推,一面装出正直良善的模样指手画脚,这样就会显得高高在上与众不同了么?”他盯住我,眸中陡然散出异样光华,他瞬间平静下来,对我说,“好呀,你过来,我就放开她。”

然而,不待我应他,他却忽然惊呼,向后一倒便坠了下去,和夕风一起。

突如其来,我们全都呆住了,瞪着眼前陡然落空的断崖,甚至连呼叫也顾不上。

傅昶纵身跟着一起跳了下去,过了好一阵子才抱着夕风回来,但没有看见阿酬。

我惊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踉踉跄跄奔上前去,几乎摔倒,却只能抓住她的手,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的手又湿又冷,像是才从冰水里捞出来的。

但她却睁开眼对我笑了。她用很轻的声音对我说:“傻瓜,阿姊本来就应该要护着阿弟的。”说时,唇角扬起的弧度,依旧是那样灵慧。

那天,没人体会到逃出生天的轻快,仿佛那份苦涩灼痛早已烙入了心底,再也无法抹去。

我们抱着最后一丝侥幸,返回岩洞中去察看,希望还能找到生还者,哪怕一个也好,但只得心死而返。

余下的时间里,谁也没有说话。我们将那岩洞彻底封了起来,然后全都默默坐在一旁,乏力得动弹不得。

直到日落西山。天色已昏昧了。我对他们说:“回去休息罢。”

我站起身时,小贵忽然抓住我。“阿赫哥,咱们以后去哪里……?”他瞪大了眼望着我,一副又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我把他拉起来,说:“你们就跟我走罢。我在哪里,你们在哪里。”话音未落,只觉得面颊酸麻,胸口堵得发慌。那时的我们,小的十二岁出头,多数都只有十三、四岁,几个孩子浑身血汗,哑着嗓子哭成了一团。

父亲终于上山来,带着医师来给夕风疗伤。

我听见他与傅昶关起门来大声争执,可又听不清他们究竟在争些什么。

那之后傅昶就走了,连朝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他没有与我们任何一人辞别,消失的悄无声息,甚至仿佛从不曾存在。

我与朝云每日轮流守着夕风。她猛将阿酬撞下山崖,突然得令我们全都措手不及,傅昶跟着跳下去也没能拉住她。她伤得很重,全身的经脉骨骼断碎了好几处,腑脏也受了撞击,躺在榻上完全不能动,精神也时好时坏。她毕竟是个小姑娘,平日里练功习艺都不能和我们比,她又格外淘气贪玩一些,能逃的就逃了,也没有人怎样要求过她。医师切开她的伤口企图替她将碎裂的骨头接回原样,可惜疗效甚微,只是让她一次次的承受痛苦,看不见起色。

到了后来,连朝云也熬不住了,哭着求父亲不要再让医师这样折腾她,哪怕她从此就要瘫在榻上一辈子,我们来照顾她就是了。父亲默然不语,只是闷声叹息。

可我那时心里很害怕。

是的,我真的很害怕,我怕她不能好起来,那就是对我的刑罚,是我将要背负一生的愧疚。

于是我坚持不认,执意地说着诸如“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之类的话。

朝云不与我分辩,但他用哀伤的眼神看着我,以至于我在那段时间里,一直不敢正视他的双眼。

然而,每每当我看到夕风强忍疼痛时的模样,我又开始怀疑,我这么做究竟对还是错。

但她却是那样努力,还能笑着对我们说:“若知道这样你们就全围着我团团转了,我不如跳得早一些。”我能够看见她额角那些绵密的冷汗。可她从不叫一声苦。

我忽然觉得不能忍受。其实只是我太自私,为了自己良心得安,便拖累她如此受苦。

我对她说:“不然……算了罢……”

她反而微笑着嗔我:“你这样叫人怎么放心的下呢。”

我去问医师,究竟还有没有可能医好她。医师说,她不仅是经脉俱损,连腑脏也一直在渗血……我听到一半便不想再听下去,觉得心中一片灰暗。

于是我问医师,有没有办法让她不再痛苦。

医师久久的不敢答我,连声说这已超出了他所能决断的范畴,他要请示父亲。

我说:“你不用问了,全责有我担待。”那是我第一次越过父亲做决定,却是如此艰难的境地。

医师给了我一小瓶药水,无色无味,能让人安安稳稳的睡去,再也不会疼痛着惊醒。

我让父亲带来的厨子做了夕风最爱吃的红酥。厨子把那红酥雕成了小山,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一一清晰可见。夕风不能动,我就用箸挑了喂她。她看起来似乎很开心,一会儿让我给她挑一朵山茶花,一会儿又要一株兰草,然后就把退红晶莹的酥糖含在嘴里,弯起眼,笑得幸福极了。“阿赫呀,你陪我下一局棋罢。”她忽然抬起眼一瞬不瞬地望住我。

她动不了手,只有看着棋盘报棋位。我们从前也常在一起对弈为乐,但全没有这一次难捱。这一局棋下得慢极了,每一子落下,都仿佛耗费了一生去思度。到最后,她不再落子,只是看着那黑白交错的纵横道叹息。“其实我很开心。”她的声音听来安静又柔软,好像月光里流出的水华。她对我说:“每天你和哥哥睡了的时候,他都会来陪着我。他摸着我的头发给我说故事,从古到今,人鬼妖仙……他怎么能有那么多故事讲呢,好像永远都不可能说完一样。每次听着他说的故事,我就不会觉得疼了,然后可以很安稳的睡上一会儿。我觉得,我出生以来,从没有这么幸福过。我不怪他,一点也不。”

她在说父亲。

那一瞬间,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深处汹涌而出,完全不能抑制。指尖棋子就那样直直地坠落下去,砸乱了一方残局。我恶狠狠地咬着嘴唇,不想哭出声音,齿间全是酸涩腥气。

“你这样不行呀……”她苦笑着叹息,“阿赫,你死心罢,否则终有一日,你的狠绝要割伤自己……”她努力地想要抬起手。

我恍惚看见她手指轻微的颤动,一把抓住她,几乎就要喊出声来。

她却先声止住我:“你既然做了决定,就别后悔。走下去,不要优柔寡断,不要瞻前顾后,我喜欢看你站在高处坚定不容置疑的模样。”我从未见过她如此认真地叮嘱我,那般眼神如同冀望。

我想我那时一定哭得全无形象。她微拧着眉嗔我:“哭得这么没出息,我要是下辈子倒霉又遇上你了才不要做你阿妹呢。”

我怔怔地揉着眼应:“我做阿弟,让你做阿姊就是了。”

“……你呀……”她望着我,眸光颤动,良久只是阖目轻叹。

她最后什么也没托付我。仿佛她早已把我看得通透了,知道我认定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去做,不想做的谁多说也没有用。

我看着她那样安静的躺在眼前,忽然觉得不真实,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想不起接下来该怎么办。

直到朝云猛闯进来一拳把我捶在地上。他把我狠狠揍了一顿,我一点也不想反抗,像条干死的鱼一样任由他暴打。然后我们俩精疲力竭地抱头痛哭。

那之后的许多年,我再也不知道什么叫作哭泣。人这一辈子又能有多少泪水,大概早已在那一年的深远山间几乎流尽了。

父亲给那几个仅存下来的孩子择定名号,以庚排头,甲乙丙丁为序,让他们跟着我。我说:“把首位留出来罢。”没有人反对,大家都明白。

父亲本想让朝云和我一起回家,但朝云不愿意。连我也是到那时才终于发现,平日里沉默老实的朝云,执拗起来,比我还要倔强百倍。他不认父亲,甚至固执的开始只称呼我为“公子”。父亲无奈,只有随他的意。

虽然夕风说她一点也不怨怪父亲。但在那时的我们心里,想要平复得全然不留痕迹,实在太难。

整编盟誓之时,我当着父亲的面下达了这样的初令。我对他们说:“即刻起,你们只听我一人号令,就算是主公所言亦不能与我所言相抗。”我需要完全属于自己的羽翼和臂膀,帮助我独立,飞翔,挣脱桎梏。我在铿锵的“喏”声中看见父亲复杂的眼神,他用一种又心疼又赞许的目光望着我。

我当时完全不知道,我们在山中甘苦并存的八年里,他在京都、在朝堂经历着怎样的风浪。对于他的作为,我丝毫无法接受,更无法体谅。

许多年以后,我才终于能够明白,他那样百味杂陈的心情,而那时,他却已离我远去,我甚至连一声“抱歉”也没能来得及对他说。

下山后,父亲为我请了另一位老师,姓叶,名一舟,字溯源。

我一直都记得,叶先生给我上的第一课,他问我:“公子可知道你的名该作何解释?”

我那时心里还很逆反,对他很是抵触,于是轻笑着嗤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

但叶先生却微笑着赞许,“博弈犹贤也可算是一诫。”然后他对我说,“夫人为你起名作‘赫’,是盼你来日荣盛显赫前途光明;侯君为你起名作‘弈’,是望你能铭记人生如棋的道理,以弈者心度天下势;如今叶某再送公子一字为‘善博’,只要公子你能做到善于博弈,凡可用之人、可用之势皆能为己所用,则大事可成。”

事实证明,他说得很对。

我越来越学会驭人度势,任何人,任何事,都仿佛是我弈局中的棋子,由我掌控支配,放在我需要他去的位置。那些曾经柔软又澄澈的东西,好似已离我越来越远。我知道我在变,但我不能停下。每当我稍有懈怠,那些赤红过往便会从心底涌上来,刺破创口,喷溅出依旧滚烫的血液,痛得我不能呼吸。这一条鲜血铺就的路,一旦踏上了,便再没有回头的余地。我曾说过,要去更高的地方,带他们看最壮美的日出,无论是为了他们,还是为了朝云、夕风,又或者是为了母亲、父亲、我自己,我都必须走下去。

然而,当有一日,那玉人儿一般的小丫头涰着泪对我说:“哥哥不要那么勉强自己。你什么事都总能够做得好,但我却宁愿你偶尔做得不好,也不愿你这样拼命。”

她的手指冰凉,拥有如此熟悉的温度。

她的温婉。

她的微笑。

她的泪。

一样的柔善若水,豆蔻芬芳。

我多少年来又一次感觉到惊恐,仿佛再也掌不住那一方棋盘,纠结纵横。

其实那些曾经拥有的美好并没有死去,只是藏的深了,在坚硬壁垒之中沉睡,一旦闻到开春新鲜芬芳的空气,便又顽强的苏醒过来,发出稚嫩新芽。那是我渴望却不能拥有的,如此强烈又鲜明的照耀在心底,激起心深处传来的呐喊低鸣:

我想握住她,保护她,从此不再失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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