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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之后,谢开言去了海边峡口。碧天远阔,鸥鸟盘旋,纵目所见皆是亮丽夏景,却不见昨日浮岛似的大船。她暗自纳闷,身后传来熟悉的冷檀衣香,沁入心脾,让她不去提防来人将她抱了满怀。

“夫君家怕是有很多财物吧?提次亲居然要用那么大的楼船?”

谢开言站在叶沉渊怀里并没有动,夏风拂面,吹散了自昨晚便染上的燥热感。她在风中嗅到了花香,只觉舒适,站得久了,也不愿轻易离开海边。

叶沉渊却是想着该怎样将她哄走,他与谢七有默契,不去提话头,引得谢开言思忆往事。她的记忆有无,对他们而言,并不重要。令羽村明训不问过去,谢七只想他的大小姐过得自在、开心,至于旁生的一切事,他向来不干预,大有顺其自然之意。

叶沉渊因此抓住时机娶到了谢开言,视作珍宝一般,小心陪在她身边。

“你那时晨睡未醒,也看到了楼船么?”叶沉渊亲了亲谢开言的脸,在她耳边低语道,“你家夫君有一半华朝血统,家资极丰厚,要是不信,就随我一起回去看看。”

谢开言的确好奇过李叶的出身,每次问叶沉渊,都被他三言两语挡开。他一向不去解释什么,她又不乐意费劲去想,连谢七见她发呆时,也会催促她笑一笑,不准再去想以前的事。由此她便推测,往事大概过于沉痛,与谢族现在的训令规矩相悖,只有听信了谢七的话,朝前走才是正确的。

“以后再去吧。”

谢开言一旦想通问题,眉目就变得柔和开来,像是解冻的春水。叶沉渊趁机拉住她走去林子里,指着他亲手搭建的绿藤秋千说:“试一试。”

谢开言迟疑地蹬上秋千,在推力之下荡上了半空。夏风吹动她的纱裙,飞扬起繁复的衣饰花纹,她的长发也在风声里流荡着,像是来回摆动的烟云。她越荡越高,抿嘴笑得极欢乐。

叶沉渊站在一旁问:“荡个秋千就能这么高兴?”太子府的那一架,比这漂亮多了,也不见她荡上一次,回头望上一眼。

她在风上欢呼:“我能看得很远!那边有茶田、木屋!还有一道石窟阵!”

他低语:“看来你还是喜欢走出去,到处观赏下风景。”

余下的话,不需要他说,他和谢七心里也是极明白的。他们都舍不得让她单独出游,四处走动,无非是因为他们挂念她,想将她留在身边。可她的心境却是开阔的,年少时,就喜欢凿空访仙,寻一寻桃花源,即使现在失去了记忆,她依然执着于搜寻珍奇之物,将它们一一编录进《海外异志》里。

叶沉渊走去竹厅准备午膳,提着食盒返回,谢开言已在网绳编织的软床上熟睡。她的唇淡淡抿着,雪白肌肤上还染着一层胭脂霞色,一朵树花悠然落下,撒在她发丝旁,将她的睡容衬得极恬静。他安静看了一刻,终究忍耐不住,低头在她唇上亲吻起来。

谢开言惊醒,含混道:“你想干什么……也不害臊……”

他的手已探入她的春衫内,握住了一侧的脂玉,手感下的柔软还在轻轻起伏,惹得他气息加重,嘴唇更是忙个不停。

她翻身下了软床,跑去了树后,掩住了衣襟。

他呼吸吐纳一刻平息欲念,才稳住了声音唤道:“你过来。”

谢开言从树后露出一张脸看他:“你客气些我才会出来。”

叶沉渊压低了声音:“我已经足够客气了,昨晚你是第一次,才费了我不少力。”

她听懂了,脸红:“你又扯些其他的事。”

“今晚不谈其他事,让你试试我的正经。”

她只想躲得更远,蹑足走向旁边的一棵树,耳角下的红晕还没有消散。

叶沉渊唤道:“过来吃些糕点。”他在石台上摆好桌布汤食点心等物,不出片刻便整治出了一顿午膳。见她已经蹑足摸出了林子,他不禁笑道:“跑还远也要回到我怀里。”

谢开言去了溪边洗草籽,晒在纱绷上,看见一队队乌衣子弟负箭经过,忙问道:“去哪里?”

他们众口一词回答:“七哥唤我们操练一下阵型。”

她提裙涉溪而过,跟在他们身后去了练武场。

谢七照旧心急火燎赶过来说:“大小姐新婚就舞刀弄枪,多不吉利,去内堂给我们烧些茶水吧。”

谢开言奇道:“以前不也是我站在队前,带大家进行骑射训练的吗?”

谢七只是苦劝,见未取得成效,最后把话挑明了说:“打打杀杀的事由我们男人来做,大小姐应该像往常一样,在幕后定下计策就行。再说大小姐好不容易回到族内,千万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了。”

谢七身后子弟都笑着点头,眼神极恳切,示意谢开言不用亲自上阵操劳。

谢开言站了片刻就被谢七恭敬请出练武场。她磨蹭走向内堂,烧水做点心的嫂子们又推着她出门,说尽了好话,就是不让她操心一点事。

最后,无所事事的谢开言只能走回了林子里。

叶沉渊坐在石凳上等她,夏花灿烂,绽放在他衣袍旁,他轻抬袖角,就掩住了满枝芳华。风拂过送来暗香,他笑得悠然。

谢开言选了石台那侧坐下,拿起半冷的糕点咬了一口。

叶沉渊试了试汤水温度,见是热的,才递给了她。她接过陶碗喝下一半,额上微风拂过,一朵秀色晶莹的夏花别进了她的发髻,动作之轻,竟是令她浑然不觉。

他垂下袖袍安坐如山。

她仍在忧虑谢七等人对她过分保护的决策与举止,想得出神,不由得皱起了眉。

叶沉渊伸手弹了弹她的眉说道:“不用想了,跟我来,准能让你高兴。”

收拾好食盒后,叶沉渊带着谢开言来到竹厅里。他调水和面,在砧板上捏出兔子、松鼠模样,给她新做了两碟糕点。

“烧火。”

一声令下,她乖乖走到灶膛后烧火,看他蒸出了雪白的兔子糕、蹲立的松鼠像,捧在手里舍不得吃掉。

他洗净手走近了说:“多跟我住几日,越会发现我的好处,到以后你怎么办?”

她捧着瓷碟左右看,随口道:“什么怎么办?”

“我要回去处置事情,你不跟来,难道不会想我么?”

“想的。”

“还要舍不得。”

“好。”

“那你应该怎样做?”

谢开言放下兔子糕认真答道:“我会使劲想你,对着你的绣像焚香祷告,求老天保佑你快些回来。如果你还没有回来,我就外出搜寻珍奇事物收录进画册里,也学着你那样子,每月寄出一张素笺,告诉你我去过哪里,看到了什么——你说这样好么?”

叶沉渊笑了笑,没说出一个字。她并不期盼他能回答,径直走到竹车旁采了几根松针,塞进松鼠糕点手里,给它装起了小小的叉刺。水瓮上照出她的模样,头戴一朵妖娆夏花,面相笑得十分傻气。她低头瞥见了倒影,也不在意,仍然采了更多的竹叶松针,一一装扮起糕点来。

晚上沐浴过后,谢开言缠着叶沉渊一起下五兽棋。在那方小小的战场上,她横冲直撞所向无敌,视栅栏陷阱如无物,一旦叶沉渊出动火力来阻挡,她就拈起他的棋子丢向棋盘外,毫不犹豫地说:“你的武器失效了,再想办法吧。”

叶沉渊看看被她扔得满桌的棋子,沉默半晌,最后才说道:“你绝对是高手,我愿意束手就擒。”

她要求继续下棋,他却将她抱进怀里,坐到了灯彩下。

她的脸蓦地红了,开始挣扎起身子,低声道:“你,你难道还想在光亮的地方,做些大不雅观的事?”

他瞥了她一眼:“我原本没那个意思,你倒是提醒了我。”

她越发挣扎,脸颊沁出了红水霞。他却笑着取过一柄小刀,将她的手握住,开始修剪她的指甲。他的气息围住了她,送过来一阵淡雅的熏衣香,低下的眉目又是那样温和,让她安静地看着他,看他嘴边的笑意落下去,仿似一串雨珠,滴滴砸进了她的心湖里。

“傻瓜在看什么?”他在静柔灯辉下淡淡问道。

她将头搁在他肩膀上蹭了蹭:“你曾说我们极为熟悉,那我以前是否喜欢过你?”

“喜欢。”

谢开言用心想了想,问道:“既然喜欢,那又为什么我记不住你?”

叶沉渊放下她的手指,抬头看了她一眼:“你好好想想,平时喜欢做哪些事?”

“饮茶、画画、吹笛子。”

“你以前在谢族时也是这样喜欢么?”

谢开言努力回忆往事,迟疑地摇了摇头。

叶沉渊笑道:“那只能证明一件事,你是受我影响才养成了这些爱好。”

谢开言颇感震惊:“好像是这样的……”所以她总觉得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影子留在她记忆里,无论过了多久,经过了几次相同的处境,她都能朝着他走过去,就像是踽踽独行在夜色中,突然受到了光彩一般的指引。

“因此你只是忘记了我的长相,并非是记不住我。”

她细细思索:“是么?听着有些道理。”

他笃定答道:“想当初你为了我寻死觅活,还不准我与其他女子亲近,这都是不容置疑的事。”

她摸了摸脸,迟疑道:“我以前竟是那样……凶悍么?”

他笑着亲了亲她的唇:“无论你哪样我都喜欢。”

叶沉渊拉着谢开言走到水盆旁,在调配好牛乳水脂里细细搓着她的手指。她问道:“这是干什么?”他低语道:“洗后变光滑些,抓了不痛。”

待叶沉渊将谢开言抱进床帏之中,她是否因为受不住他的力道而抓痛他,他已经浑不在意了。

谢开言蜷在紫红绡帐一角,所有衣衫被扯走,做着最后的抗争。

“停一宿,成么?”她央求道,用手推开他欺近的嘴唇,“昨夜真的很痛。”

叶沉渊逼得她无路可退,将她抵在床柱上,低头细细吻着软玉温脂。她的肌肤雪白无瑕,像是沁了一层蜜,引得他不断吞吐她的胸,无暇他顾。

谢开言顿显手足无措,细碎唤道:“痒……痛……”并拉过凉枕横在胸前。

他一手夺走凉枕,一手搂住了她的腰,让她不能挣脱。他吻下来时,轻重缓急各不一致,她被他撩拨着,被他掌控着,不禁细细呻,吟出声音。他抚弄一刻,觉察到她已经完全放开了身子,才低声说道:“你是想看着我做,还是不想看着我做?”

他的嘴唇虽然已从她的玉峰上挪开,手里的功夫却没有消停过。她的神智几乎被夺走,偏要在他的揉捻下回答他的话:“做什么?”

他又含住了她的峰尖,含糊道:“那些大不雅观的事。”

她随着他的吮吸力道挺起了胸脯,颤巍巍地吸气。白玉上突然浮起一粒娇柔紫珠,跳动在他的口舌里,散出一点幽香。他感受到了蓬勃而起的欲念,又催促她一遍,要她做出选择。

谢开言竭力在他的折磨中找回清明神智:“当然是……不想看着你做……大不雅……”

叶沉渊低声笑了笑,突然翻过她的身子,将她跪伏在自己身前。她惶急想唤,他已经发力冲进来了,驰入她的深谷幽壑地。

她被他撞得生受不住,伸手拉住了绡帐,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此后的欢好中,她便明白了,床帏间的他不似平日那般温和,无论他问什么,最好一概不答。

浓夏,丁武传来飞信,向叶沉渊禀告水军已结集待发,可乘风驶向土佐海岛。

令羽村祠堂前,一千乌衣子弟备好弓弦箭鞘,站在谢七之后,看他焚香祭告先祖。

谢七躬身拜礼,说话掷地有声:“我谢族忠肝义胆,可比烈日秋霜。今日出战,齐身进退,破城杀敌,势必留名青册!”他用一双明朗的眼睛徐徐扫过众子弟面目,扬声道:“土佐幕府多次侵犯我海岛,实则是想打开大隅海峡的门户,占尽水底矿藏。我们不能姑息幕府的杀戮与侵略,痛击过去,守护这最后一方净土!”

众子弟齐齐三鞠礼,拜别祠堂,面目为之一整,个个神色凛然。

这样的剽悍之师何愁不能破敌。

巳时起,谢族一千子弟来到土佐幕府前,开始攻占城池。谢七指挥臂力强健者射出铁箭,让子弟踏足箭身上,不出一刻就送进九百人。他们据高张弓激射,足以抵挡住幕府的前两次冲击。趁着间隙,精干少年子弟在其他手足的掩护下,烧断铁门闩,打开了城门。东瀛禁卫军穿软甲随后压进,伙同谢族子弟抢占外城,与幕府武士正面交刃。

三派人杀得正酣时,海岛水面传来隐隐龙吟之声,不多久,华朝水军在浮堡后放下三十艘艨艟斗舰,源源不断渡过人来,掩在谢族子弟两翼,替他们杀光了一排排持刀冲来的武士。

血战持续一个时辰,华朝投入十万水军援助谢族,加上东瀛军力,完胜幕府八万武士。土佐政权一旦打破后,东瀛禁卫军就清剿幕府残余力量,谢七看不得内城流血屠戮的场景,带着谢族子弟先行离开,始终不曾向华朝人道过一声谢。

督军丁武找到藤原家的使者,冷言威胁一番,向他讨要种种便利。然后再修书给主君,禀明事情已办成。

使者回到京都,自然要禀告给皇帝,华朝太子已与谢族联姻,此次为了护卫亲族,出动十万水军攻占了土佐海岛。倘若不满足太子要求,即刻给令羽村送上四成战利,那么京都便是华朝下一个攻击的目标。

中纳言君在旁愤慨:“这华朝太子好生不讲理。”

憔悴得形销骨立的藤原悟池以扇掩嘴,清咳一声:“太子极早就清剿了华朝外海贼寇,不能容忍丝毫的侵犯举止,保护自身利益向来坚定。华朝力量强盛,太子为人又跋扈,只要有一点借口,他就能做出大举进犯他国的事情。我劝陛下还是礼让一些,满足他的要求,用道义约束他,迫他退兵。”

使者又吞吐道:“华朝太子还有一个要求——”

皇帝开口:“说吧。”

“将大纳言君送往吉卜族岛屿修行三年。”

藤原毫无异色地应了,低叹道:“他原本指望折磨我,却不想我也愿意受苦,抵消心底的思念之痛。”

第二日午时,皇廷派出的使者抵达令羽村,向谢七宣告了皇帝的旨令。继叶沉渊的彩礼之后,东瀛兵又搬上大量财物,无形将谢族打造成海外第一富强势力,从而使得皇帝心生警惕,他断然否认了先前的提议,声称不再答应谢族的任何要求。

谢七并没有发战争财的心思,代替全族子弟接了敕令书,等使者出门之后立即抛向一旁,继续耕种去了。

叶沉渊回屋看了看沉醉未醒的谢开言,在她额上亲了一记,低声道:“要记得想我。”随后他去了峡口,登上浮堡回到华朝。

昨日清晨就被叶沉渊喂下果酒的谢开言自然不会醒来,仍是毫无察觉地睡着,也不知土佐之战已经打完。待她转醒后,岛上风景、村里生活一切如旧,如果不是满身落得一些未消退的痕迹,她还以为是做了一场新婚梦。

窗前整齐摆放着书籍画册,沐浴华彩。描金匣里的怀纸素笺笔墨也未散开,放在光线下拂照,还能闻到淡香。看见周遭那么多喜欢的玩物,却让她提不起神来。

谢开言变得极安静,空太郎在闲暇时来探望她,啄着她的肩膀,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她握住玉短笛,坐在溪边看落叶飘零在水面上,呆愣许久,才将笛子放在嘴边吹了一首曲子。

谢七踏月而来,静静陪她坐着。

谢开言问:“这是什么曲子?我经常听付君吹奏。”

“杏花天影。”

“很好听。”她低语道,看了半宿的月色流水,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一月后,秋色笼罩海岛,渡口没有传来任何音讯。

谢开言怏怏走回,蹬上花藤秋千,在林子里荡得极高。无拘无束的风穿过她的发丝,拂过她的裙裾,让她听到广阔天地间,已经只剩了她一人。她纵目远望山那边的风景,看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前去探一探。

谢七及全族子弟虽然舍不得他们的大小姐又要离开村子,但终究不忍心看她落得相思刻骨身形消瘦,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放她独自一人外出游历。

谢开言在阳光下笑着向族人招手,背起竹藤箱走向了海峡那一头,翻过一座山后,便走入奇形怪状的石窟阵中。她在阵里乱转了一气,用画像描摹下石头的样子,再信步走向山花灿然的右侧道路。她经过木屋、茶田、花林、山冈,远赴海外,随风漂流,终于在一场风暴里,抓着船板抵达了一座边岛。

岛民面相奇异,寸眉长脸,无论男女老少都生得一个模样。谢开言趴在岩石上吐水,看着围困住她的众人,心里想是不是遇见远古原著居民了。他们见她悠悠转醒,一哄而散,各自抓鱼打猎,身手堪比灵敏猿猴。

谢开言在岛上乱转,竟然遇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不得不惊异:“君公子怎会在这里?”

布衣长裤的藤原悟池放下柴刀,转身去了石屋关上门,隔绝了她的靠近,同时也隔绝了他的思念。“太子将我流放到此岛。”

谢开言在门外问:“贵朝太子为什么要流放君公子?”

门内答:“我说的是华朝太子叶沉渊,他还有一个名字,叫李叶。”

谢开言极端震惊,半天没发出任何声音。

藤原落寞地说:“我知你前后两次都嫁给了他,万般克制着自己的情意,没想到你还是找到这里来了,难道是上天的旨意么?要我亲口告诉你,无论我怎样做,怎样秉持着礼节,你还是会来到我面前,看我为着你受苦,为着你受罚,而这一切,不过是缘于他的妒忌心?”

谢开言并没有听进藤原的一个字,头脑里只反反复复想着一个名字:叶沉渊。

从来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个名字,而东瀛国的子民更是不可能直接说出堂堂华朝太子的名讳。她只是觉得李叶身影熟悉,笑容温和,衣襟手指等各处细节都很干净,从而喜欢上了这样的一个影子。等她发现他的兴趣所在,与她多数相合时,自然更是欢喜异常,不拒绝他的靠近。

但她从来没有想到,李叶就是叶沉渊,那个上天入地也要把她找出来的叶沉渊,那个挥戈攻打南北两地、险些统一中原内陆国家的叶沉渊。

谢开言坐在海边吹风,放松心神冥想一刻,仍然不能理清头脑里的乱麻般的问题。她的记忆并不完整,所耐藤原悟池字字句句说明,才能帮她找回大半的往事。

看到海水汹涌,她想起自己投海而死的选择;看到玉笛光华晶莹,她想起这柄笛子本是十四年前,他赠与她的礼物,随后又被他施以借口要了回去;看到岛上红花随风摇落,她想起了青龙镇渡口那株杏树下,曾经有一道临海而立的身影,镌刻在她脑海深处,从来不曾让她忘记……

无论是连城镇特使卓王孙,还是海外令羽村里的李叶,她都无差别地喜爱上他,这种认定的感情,并非是随着她的记忆消退……

太多的往事如海水一般汹涌袭来,激起巨浪,拍打着她那已经清减了一圈的身子。她坐在石上苦苦思索,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迈出去。

一名身形高瘦的男子走到她跟前,恭敬施礼道:“小姐皱眉深思半天,可是遇到了难题?”

谢开言见他言行举止落落大方,不似未被教化的样子,蓦地又想起了另一张相似的脸。

“丁武?”

来人咧嘴笑道:“丁武是我族人,已去了华朝享富贵,我叫丁义。小姐若是喜欢,叫我丁武也行。”又笑着解释了几句缘由。

谢开言这才知道,十四年前的叶府御用车夫丁武,竟是吉卜族人。丁义告诉她,但凡有决断不了的俗事,可去菩提寺找百岁讲经师父点拨。

讲经师父虚岁一百五十六,堪称为神仙似的人物。他那受人景仰之处不是年岁,而是虚怀若谷的心胸。当谢开言跋涉一旬来到一处红枫遍野的山冈前,不需要她萌生出亲自拜见大师的心念,也能让她体会到天地间透出的禅意。

她站在四角亭内静听周遭的声音,风入松林,不能撼动树身半分,只能拂送出淡淡草叶香气。红枫似火,延绵山脊数里,灼眼的色彩层层掩落在松林之后,充作了肃立的屏障。身穿蓝灰长袍的僧侣从一片绚丽山林中走出,衣袖带风,仿似移步天庭外,特意来凡尘见一见她这个俗人。

谢开言施礼说道:“我有一问缠绕心头许久,不知可否得到大师的点拨?”

大师还礼:“请讲。”

“怎样才能回到,我曾怨恨过的亲人身旁?”

大师将谢开言带到了海边山崖底,指着水中的小石子说道:“这种紫红石本是生长在遥远的国家里,经过了漫长的年岁,被海水冲刷出来,一点点移动,最后来到了东瀛。它是世间最坚硬的事物,也抵不过水流的冲击,由此看来柔力可化刚强,柔情能灭怨恨,使人相信天地赐予我们的一切,必定是有一番道义。”

谢开言从水中捞起细碎的紫红石,已经记起遥远的北理正是采用了这种材质的石头。就近来看,土佐幕府也是依赖它的坚固特性,一度将攻击者拒之门外。她想起了这么多,沿着海岸走出去,乘船飘飘荡荡,向着紫红石的来处漫溯。

有时海风并不作美,将她吹到偏远小岛上,她也不忧虑,随处安身。待准备完毕,她再踏上路途。越来越多的岛屿从她面前掠过,让她看遍与众不同的风情习俗,她好奇不过,将详情一一收录进《海外异志》里。

比如一岛女子染黑齿梳冲天高髻,划着巨大瓜瓢做的独木舟来追赶她;又比如傍晚她在渡口歇脚,清晨醒来却发现侏儒站在岸上,丢出一粒粒瓜果种子砸她的手脚,好像是在试探她有无气息,可那种子比芝麻还小……种种奇事不胜枚举,让她最为大开眼界的,却是一月之后,桅杆上开出了一朵硕大的葵花,引来小鸟啄食。

她漂流到华朝与北理海域边界处,再也过不去了。

叶沉渊早在三年前下令,修建一道紫红石高墙,划分出了两国陆地与制海的权限。被北理割让华朝占走的三座边镇已成了商市,连通各处的贸易往来。

谢开言没有通关的凭证,只能登高望远,遥看高墙外的光景。

北理风沙阵阵,吹拂各色篷帐,牵着牛马的商人坐在墙根下,一边仰头喝下葡萄酒,一边等官吏检查通行牒文。更远处的村镇在秋阳映照下落得山林明丽,送出一缕缕炊烟。

“终究是不打仗好,子民们能自由往来。”

谢开言喟叹一声,盘桓边境多日。她在驶来的木船上抠出一些种子,种在了客栈马厩外。白天里,她提着葵花四处闲逛,嫌弃天热时,还能将大花挡在脸上遮一遮秋阳。比起蓝眼睛大胡子的异族人,她的举止并无多大奇怪之处。一些卖艺者站在街头吆喝,正要表演杂技。其中有个瘦小的女孩,避开同班大叔嘴里吐出的烈火,又指挥着黄狗从火圈中跳过。

那孩子的眼睛极黑,极沉静,谢开言看过之后留有深刻印象。越来越多的民众拥到杂耍班子外,七嘴八舌地闲聊,谢开言有意打探各方情况,请善谈者去饮茶吃点心,与他们攀谈一个时辰。

她已探明,北理皇帝勤政爱民,广储粮饷,轻徭薄赋,兴修水利,使国力强盛不少。皇后设帐劝课农桑,提议戒奢从简,得到举国上下支持。国舅谢照娶袁骊为妻,袁骊诞下一名公主,公主自出生起便深受帝后两人的宠爱。大将军盖行远驻守海关,小将盖飞带着子弟兵日夜挖矿冶炼,加固三宗坞堡防御。

华朝这方,太子仍未登基,相传后宫竟无一名妃嫔,连先前唯一的良娣也被驱除出冷宫,礼部也从来不曾放出采纳秀女的风声。每隔一年,太子便将国政交付给三省官员共同商议定夺,远赴海外修建岛屿,开创出前所未有的规格。两月前,从遥远的大隅海峡迁来一批乌衣子弟,乘着坞堡大船前往新建岛屿,据说是太子特意准许的族亲势力。

谢开言越听越心惊,留下银子付了茶资,又买了一匹快马,打算日夜兼程赶往青龙镇。才出了市集,远处官道上浩浩荡荡驶来一阵人马,声势之大,足以盖过闹市的喧嚣。连成云的旌旗迎风招展,绣饰着飞爪龙纹,一匹雪白战马当先跃出,将一众警跸队伍远远抛在身后。

谢开言牵马站在道旁,看着一袭玄衣的叶沉渊朝她逼近。骅龙通晓主人心意,不待指令已稳稳停住蹄子。叶沉渊跃下马,拉住她的手腕急道:“你又想去哪里?”

谢开言试着拽了拽手腕,没拉动。所有随行之人远远跪在道路两旁。

她转头看了看:“殿下先唤他们起来。”

叶沉渊只看着她:“叫错了名字。”

谢开言无奈改口:“付君请他们起身吧。”

叶沉渊不语也不动。

她会意过来,低声唤了一声:“夫君要讲些道理……”

叶沉渊扬声道:“平身。”径直拉着她走去警跸队之后的马车里。他从侍从手里取过一方温热的巾帕,替她擦净了手脸,细细看了下她的腰身,低问道:“没身孕么?”

谢开言推开他摸过来的手,急着问:“谢七与我族人去了哪里?”

“你采摘桑花果的那个无名岛上。”

“他们为什么愿意迁到华朝境内?”

“无名岛与大隅海峡一样,不属于任何一国。”

“那也不能成为谢七退让的理由……”

叶沉渊笑道:“还不是为了你。”

谢开言凝神听叶沉渊解释。他说道,吉卜族传来消息禀告了她的行踪及去处,谢七等已查明她恢复了大半记忆,见她不归还,猜想她仍在自责,便在族内举行晨会,商议出一个决策:将令羽村留给前来避乱的海客和浪人,他们退出去,迁徙到新岛屿上,再建世族,也方便叶沉渊登岛来探望她。

谢开言听得汗颜,低头说道:“我只想外出走走,却连累族人受千里奔波之苦。”

叶沉渊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正面对着他,说道:“谢七定下的迁岛决策很不错,如果他们远在东瀛海外,我就不能一直派兵保护。但他们迁了回来,尽在我臂膀之内,我能担保没人敢动他们一下。”

她拂开他的手答道:“没了你,谢七照样活得自在。”

他伸手去搂住她的腰身,见她躲避,索性发力将她捞过来抱在了怀里,低声道:“听说你不自在对么?饭都吃不下,一直想着我,哭得整夜睡不着?”

她面露异色:“你是从哪里听来的?简直是无中生有!”

他笑道:“难道还有假么?不见你胖,反而瘦了一圈。”

她哂笑:“先前的确想念过你,后来太忙太饿,早将你忘了个干净。”

他的脸色沉了下:“难怪四处游荡不见归还。”他狠狠箍住她的腰,吻进了她的衣衫里。

她发力推开他再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用的是我三年前送给句狸的户籍身份,一走动,我自然知道你在哪里。”

“说起句狸……她怎么样了?”

“随我回太子府就能看到她。”

谢开言不语,叶沉渊抱紧了她沉声问:“到如今你还不愿回来?”

她想起讲经师父说的话,低叹道:“中原虽分两国,子民却能融合在一起,大概是柔力能化解所有仇恨的道理。我也是俗人,不如从了大师的提议,走到柔水源头处,或许就能找到归宿。”

叶沉渊听后破颜一笑:“你走了这么久,我终于等到你回来,实在是平生最大喜事。”

两年后,谢开言随着叶沉渊回到青龙镇祭祀先祖,在渡口的杏花树下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小小的姑娘牵着黄狗站在岸边,遥望东海之外的云层断口,眼瞳里的墨色如同冰晶一般,静得透冷。

谢开言走近,弯腰问道:“你想去那边吗?”

八岁女童并不回答。

谢开言看了看女童身形,见她单薄,心知她过得清苦。

女童察觉到谢开言伸手要抚摸她的头发,连忙躲避开,轻轻说道:“我哪儿都不想去,只想和大黄在一起。”

谢开言知晓女童心意,不再靠近过去,站在一尺开外与她并肩看着海潮。潮水卷起雪白羽沫,看着凶险无比,却能在风浪之后,打开一个通向天境的门户。

“朝前走,就能找到桃花源。”谢开言笃定说道。

女童躬身行了一礼,一言不发走向渡口,直至消失在春景深处。

穿着雪白衣袍的叶沉渊从杏树后走出,朝谢开言伸出手:“来。”

谢开言将手放在他的掌中,与他并肩而立,等待云色破空。

杏花飘落,霞飞似雨,掩落两道静立的身影,如同毫无痕迹地送走一次次的春华秋实。

(谢谢各位,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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