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甘堕落还能被泰然美化为义愤。”虽然已经认识到了这些，但貂儿仍不忙妄加点破，只做不知一般。
但她终究对孟潜蛟为美化自己荼毒众生、草菅乾元黎庶的一番自圆其说的荒谬解释怒气反笑，素手翻处，寒蝉雪羽匕首早已握在掌中，开出嘲讽道：“孟潜蛟，巧言令色、舌灿莲花，你果然不枉久负的京都美名啊。”
孟潜蛟丝毫也不认为自己方才的言辞，只不过是毫无道理可言、完全出于主观臆断，充斥不经的悖论。
他的视线在貂儿掌中利匕上迅速地转了一遭，言之凿凿地沉声说道：“貂儿姑娘，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今日口之所宣，即是我自来心之所想。或许火候把握得不好，矫枉不意过正，但初衷总归是那样。
使人畏威而不能怀德，恐惧而无力回天，恶有恶报、除死无路，方才是施加与之的最高惩罚。我自生来，便和这污浊肮脏的众生不可和解，至死方休。
当然，其中尤其可恶可憎的，还是被我陈列的这些卑劣的尸体。它们眛尽天良而大言不惭，背叛了良心却恨不得变本加厉，本来就都罪该万死。
想想在我父亲没死、大权在握的时候，他们怎样奉承他、巴结他，给他吹鼓抬轿、出谋划策，摇动长舌、谋图大业，简直比我父亲本人还更为起劲百倍。
而我父亲一旦意外陨落，他们又怎样马上便突然变换了嘴脸了呀？
他们立刻上本狠参，撇清关系，一个个宛然忠臣良将附体，批得他十恶不赦、猪狗不如，窃国奸贼、万死莫赎。
我生平痛恨这种阳奉阴违的出卖，痛恨这种往死者身上插刀子向主子表现忠烈的哈巴狗。永世只配摇尾乞怜的可耻恶心假小人！”
“喂哎，你说别人背叛良心，虚伪无耻。”貂儿大声挞伐说道：“那么你自己呢？杀了这么多人，不是连天良也丧尽了么？
你爹死后，朝廷举国兴狱，以各种名义大举捕杀他可能潜在的党羽，这些人为求保全身家性命，当然要上书加以撇清了。明哲保身，有何不可？
你要知道，一旦被打作同党，便是十恶不赦、九族连诛了啊。
没看见东市西市这几天，已经被杀得血流成河了吗？他们的同一个罪名就是逆党，同样的处罚便是九族株连斩立决。
难道，你当真认为，他们也应该像那样被满门都抄斩，才算对得起良心，对得起你的父亲么？”
孟潜蛟道：“我……”
“你说不出话来了吧？”貂儿继续说道：“即便是白燕妹妹，皇帝的亲甥女，就因为这桩事件被免职赋闲不说，更被皇帝的接任者派人严密监视，不准踏出府宅半步。
身为皇亲，连她都落得如此，那么其他人之人人自危、朝不保夕可想而知。”
似乎越说越气愤，她睁圆双眼，慷慨陈词、大举申讨道：“你的父亲是死了，可是他即便在死后，还要让京城乃至全国人人自危。而你，只为图满足自己阴暗的报复狂想，却又血腥冷酷地杀害了多少人的父亲？啊！”
“貂儿姑娘，你别说了。”孟潜蛟突然暴发出一声怪笑。但见他抬起眼眸的那一瞬，掩月魔刀银光乍展，环卫在他背后的聋哑八枪四名忠仆蓦地载倒在血泊中。
“枉你负尽风雅才名，内心却阴毒残忍、嗜血成狂到反人类。善恶不分、恐怖至极。”貂儿惊怒中挺前半步，厉色喝道：“他们全是你的爪牙，你又杀了他们干嘛？”
“咕咕咕。”孟潜蛟低头暗弱地说道：“‘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算是心术不正、枉自为人也罢。难道就不能容我放纵不羁、任性到底么？貂儿姑娘，在你看来，我这瘠薄的一生，终究只是个彻头彻尾的错了。”
貂儿听他说得悲伤幽黯，不禁略微一怔。
只见那孟潜蛟却弃刀于地，埋下头去，双手在琴弦上轻轻地颤动，十指就像互相追逐、但永远彼此不及的流年往事，借琴丝释放对时光不复重来的无奈叹息。
貂儿心中一酸，再也说不出话。
孟潜蛟却沙哑地为她讲解道：“这是古曲《公无渡河》。说的是从前有个狂夫持壶过河，然而最后溺水身死，终未能渡过那条宿命的河。世界上因而便流传下这一首堪称千古绝唱的琴曲……”
身子微微发抖中，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之后方颤声说道：“输赢成败，皆为渡河。我父亲，就像从前的那个持壶狂夫，他也没能平安渡过他的宿命之河去。而我、而我……阴差阳错，或许就是那后来为之含泪鼓琴的人啊……”
微微地闭上了双眼，孟潜蛟低低地反复哼唱：“公无渡河，公无渡河；渡河而死，将奈公何？”
当幽幽唱到第三遍的时候，他蓦然又是呱呱一串怪笑，涩声说道：“貂儿姑娘，很高兴你来送我。本来……本来，我真心不想再出手戕害任何人的性命了，可惜却最终只能、只能自食前言……”
一箭鲜红的血自口中喷出，孟潜蛟随即倒下，老琴跌在血泊之中，染满血污，压住了最终被他抛弃的那柄掩月魔刀。
貂儿扑到案前，扶起孟潜蛟，只见他已然断气，全身冰凉。
“孟潜蛟、孟潜蛟！”貂儿双目清泪垂下，滴落在孟潜蛟那张眉清目秀得甚至过于姣好的脸庞上。然而他的脸上，却已经和他的身子一样地冰冷。
开始的时候，貂儿还以为只要大喊几声，就能把他喊醒来。可是到后来，却知道这个人，他是永远都不会再醒过来了——因为他早就在事先提前吞服下了剧毒的药物。他早就决定去往另一个世界了。
如果貂儿没有及时赶来，他也同样会在现在的这个时辰，永别太阳底下的一切。然而，倘要是那样的话，她可就见不着他的最后一面了啊。
随后，她在孟潜蛟的手中发现了半张彩笺。和写字邀她来到此间的那半张，正好合成了一张完整的。
打开看时，上面用同样的簪花小楷整洁地写满了字。大意是说紫云阁上下内外，已经被他布置了引爆的火药，因为他决定死后，和那满阁尸体一起血肉横飞，化为齑粉。
信中让貂儿赶快离开。倘要是觉得他做法偏激过分，也可以及时阻止，只要将尸体上的火苗扑灭即可。
除此而外，别无他言。貂儿看了那燃烧的尸堆一看，并没有选择熄灭它，只是一弯腰，带走了孟潜蛟的尸体。
在她刚刚走过绮华楼的时候，猛听身后震天动地爆响，攲侧水崖、极妍尽态的紫云阁在“轰隆”中化为一蓬硕大冲霄的火烟，仅余下三两道断壁残垣那业已化作漆黑焦土的基址。
貂儿离开曲江池，将孟潜蛟的尸体埋在一座荒凉的大塬上。站在坟头她蓦然回首，眺望着西北那座依旧巍峨雄浑的千年古城，只觉得自己这一趟浑浑噩噩的长安之行，忽已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