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志民和史向华仍在侦办室坐镇指挥全国清查“三环党”分子的战斗。总的来还算顺利，没有出现多大sāo动，也没有发生流血事件。局部虽出现某种麻烦，也很快平静。
麻烦的根由是因涉嫌宗教界人士，这些人长期潜伏，不参与政事，不公开活动，在宗教界颇表现的遵纪守法，亦因此有成为宗教界领袖的，所以逮捕工作曾一度受阻并引起某些误解。等公布了事实真相后，便也得到宗教人士的谅解和支持。
黑猊住了院。吴峰并没有住院休息。方主任、张子台法医、徐的牺牲使他极度悲痛。
这天，他绝早起身，坐在床前沉思。
党委指定他执笔破获“三环党”特务组织、破获“五二三”绝密图纸被摄案和破获克格勃丁氏化学案的总结。他却一个字也写不下，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他思绪万千地把方将军那支“掌心雷”手枪拿在手，默默地把跟战友们的既往回忆。
床上，也还留有彦玲睡过的体香。这香，带给他温馨的快慰。他很想现在能见到她，由此又念及卫萍，在世上所有妙龄女子中，最正统最完美的姑娘当首推卫萍了。
只是有一件事使吴峰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他理解卫萍的心，可自己不能够。欠卫萍的太多了，要是这是一种债务的话，将是一笔永生无法偿还的债务……
吴峰思浪翻腾，取出烟来抽。他打算无论如何今天都得去看她俩——先去看谁呢？吴峰有为难。
生活里，事业中，卫萍但凡所憧憬的几乎都能够如愿；而彦玲恰恰相反……自己微不足道，生活中未能帮她什么，要能的话，不过是在她受创的心灵中注入一腔同情。
他决意先去看彦玲。他换上一身西服，并把吊在脖子上的绷带去掉，怀捧一束淡雅的毋忘我，潇潇洒洒进了彦玲家。
丁炯夫妇热情接待他。他发现二老额上的皱纹增多了，每一道都刻着流逝的岁月。梓涓望吴峰怀中的花，带有深深的惘然与不解。
“阿玲呢？”吴峰大大方方地问，仍在站着。
梓涓把女儿喊出来。她刚洗罢头，头发还湿漉漉地滴水。见是吴峰，嫣然一笑，声“请坐”，似乎没有看见吴峰手中的花，纯情纯意地问，“萍萍呢，怎么她不来？”
吴峰似乎没有听到，扭身坐到沙发上。丁炯看出吴峰的心思，急忙把话别过一边，问：“狗特务都斩尽杀绝啦？”
“了了，”吴峰笑望他，“您帮我们证实了凌蔚茹的面目，她也了帐了。”
丁炯手中捏一支烟，显得略为激动。他好久没有话，也不吸烟，让那烟在手中自燃，其实也无须多，过去的已经过去，重要的是现在，为了打破这沉默，他用一种反省的声音：
“每走一步都是给自己写历史。由于自己的不慎，也身陷yīn谋，把洁净的历史给污染了。”
“历史的扉页洁白无瑕是每个人的意愿，但也不必为蒙上污秽就自暴自弃。拿出勇气，为光复历史的清白而奋斗。”
正话，收发员送上来一个给梓涓的挂号信函。梓涓自从闭门索居，从未有信，因此一家都诧异，迟疑片刻，她冷静自如地慢慢拆开。
看毕，露出激动的神sè，接着，竟忍不住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软簌簌往下掉！
大家愕然。吴峰还未见这位坚忍不拔的母xìng流过泪，未免也鼻酸起来。梓涓揩去了泪，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把信给了吴峰。
信不长，是暨南大学写来，是过去错整了执基因遗传学观的学者，实在是历史的误会，科学的遗憾。即令是过去责任，现在的领导班子亦代学校向受冤者道歉，并给予恢复名誉。因此聘请任女士到大学教授遗传工程。
梓涓眼里仍噙着泪花，略激动，用回味的声音道：“自从我嫁给亭之，似乎就注定了我此生备受颠离磨难。三十年风雨人生，我确实没有过上几天安娱，少有笑颜……但我不怨天尤人。”
“我体谅亭之的苦衷，我不忍心让自己的泪再加剧原本就少有欢悦的家庭，我的泪一直都流淌在心里……默默地，尽我做妻子和母亲的本份。如今好了，那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从来相信生活的前面，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在等待。正是这个信念，支撑着我闯过一个个急流险滩。”
丁炯上午有课，梓涓也要到大学去，所以未能陪吴峰。客厅里，只有吴峰和彦玲，她在用梳子轻轻梳头，望吴峰道：“我们能生还，我简直不敢信。”她的神情，还带有惊愕的样子。
“归，其实死并不那么容易。”
“不，死很容易，只是不该死的人怎么整他也难得一死。”她泛泛地笑。她束一条嫩绿的夏裙，上身是一件白衬衣，露出的肤肌如冰似玉。
因无第三者在场，吴峰不免朝她多望，他从未留意她竟长得这么漂亮，“真让人懵然未识，过去怎么没有留意？”
他想，不由用带有欣赏的目光望她，并美美地追忆跟她在地狱挣扎的那段患难，而今想来似乎是一种难得的幸福呢！彦玲被他瞧的有不自然，迎着他的目光问：
“你看什么呐？”
吴峰心头一阵慌，掩饰地：“我想，你妈妈开始走上社会了。”
“她过去就曾经对社会有过建树——”
“她很坚强，你把她最优秀的都承袭了。”
彦玲轻轻摇一摇头，“未必，其实我在许多方面跟妈妈都不同。我从不相信未来，更不相信明天比今天好，一个人应该脚踏实地，不要空想望，不要虚度每一天，这才孕育着——怎么呢？——你理想中那些，美好企望。”
吴峰叹息，社会太广大，常常辜负一个人是有的。于是便不语了，轻轻闻着怀中的花。
“你信命吗，吴峰？”她将头发抛来抛去地梳，那动作优美轻盈之极，斜望吴峰一眼，问。
“你信？”他没有答，反问她一句。
“如今不信了。”她甜甜地笑，“命不过是，人们在百无他求之中为了获得某种心理平衡而虚捏出来的。我也不再耽于幻想，不再沉缅于什么报应，对不幸和欢欣都力求应付裕如。只是有一，我已经一改过去那种逆来顺受，开始学会用一种方式去开拓生活的路。”
“你真正是一位叛逆女xìng了。”
她并不理会他的赞美。“倘人生允许再有一回选择，来世我一定选择男人做。”
她见吴峰怔怔地望自己，便又，“我虽不能忘记过去的不幸，但对那造成我不幸的人我总给予原宥。”到这里，她扭身坐下。
吴峰倒给她一杯茶，她默默接过，轻轻润了一口，四周静悄悄地，阳光和煦地照进来。
“当我从东北飞回故乡，我哭了，也不知是喜，是悲。我只恨不能，沿着熟悉的路径去寻觅童年的足迹，留给我最深刻记忆的，既非不幸，亦非曾经的荣耀，而是那不可多得的童年。它像金子一样珍贵。”
“在我一生中，给予我真正幸福与快乐的是我的童年，是童年那件件引人入胜的往事。人的生命要能回复多好……真那样我一定把我的童年再美美重现一回，便是满足。”
“人生对于我实在不公，我想得到的从没有得到。但我并不因此放弃追求。命运的折磨，使我再不敢轻信，我惆怅。父母既赋予我生命，我为什么悲观厌世？人生短暂，我要用自己的辉光照亮自己生活的路。可否这样，我已经战胜了过去的我？”
“当我和你从地狱的边缘爬回阎浮世界，我才体会生命的珍贵！在生存的yù念面前，一切的魔障与不幸就都算不得什么了。是的，生活里美好的时rì毕竟多些，尤当你专注于一个事业的时候。”
“‘愿望是地个生命，淡漠是半个死亡’。我读过纪伯伦的《沙与沫》，唯这句唤起我重新生活的勇气。假如允许补充的话，我以为还需有一热情。只有把热情灌注进生活里，人的生命才显示出价值。创伤、不幸、不公、冤屈，一切的一切都过去了，要我曾经有所失，那不过是我的昨天。我还是我，失却使我成熟，获得令我幼稚。由此来看，失去的未必不有教益。人是应该有所追求，那就是今天、今天、今天……”
“我祝贺你，祝贺你的jīng神与生活升华！”吴峰真挚地，把那束象征圣洁爱情的花献给她，献上自己的一片爱心。
吴峰直勾勾地望她，“我有个的要求。”
“……罢，可你知道我是不会给你什么的。”
“我们去看卫萍，好吗？”
“呵！”她莞尔一笑，“这个要求为什么不呢？早该如此了呀，吴峰，我陪你去！”她把花束轻轻闻一阵，“送给她，好吗？”她的笑很真挚。
吴峰听她此言，遂从她手中要过那花，郑重地插在了花瓶里。
彦玲见了，很是激动，一时不知什么好。他的意思很明了，但她知道不可能，虽此她并没有阻拦他，因为谁都有自己一个美好的希望，并希望获得满足，吴峰却像完成了一件伟大事业似的，长舒一口气。彦玲先是目光游移不决，最终还是：
“我记得我和你初识时曾过的，现在我仍坚持这个看法，——我不希望看到你在将来的生活中后悔。”
“阿玲，我想我也该告诉你我的xìng格了，但凡决定了的事我从不后悔。”
他既严肃又热烈地追寻她的目光，很喜欢她这副值得称道的弹xìngxìng格，她容忍、豁达、仁爱，这xìng格造就了她生活中极大的可塑xìng，心灵跟容貌一样美。这样的女xìng，生活里不可多得，她又纯洁、善良、与世无争，残酷的现实中她遇到种种厄难，心灵几经受创，都仍不失却善良的天xìng。
“你看过马克思在评判欧仁·苏的著作中的玛丽花时过的一段话吗？”他用灼灼的目光望她。
她轻轻摇了摇头，避开他的目光。
“‘她之所以善良，是因为她不曾害过别人，她总是合乎人xìng地对待非人的环境。她之所以善良，是因为太阳和花给她揭示了她自己的象太阳和花一样纯洁无瑕的天xìng。最后，她之所以善良，是因为她还年轻，还充满着希望和朝气。她的境遇是不善的，因为她给她一种反常的强制，因为它不是她的人的本能的表露，不是她的人的愿望的实现，因为它令人痛苦和毫无乐趣’。”
吴峰罢，显得非常激动，他把它当作对她最恰如其分的最最美好的写照，他在这话时，她闭上了美丽的眼睛，眼角里噙着闪亮的泪珠，但她强制着没有让它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