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鲁之死,大挫北蛮锐气,石耶和密莽见此情形,不敢再贸然闯关,暂时退回边城观望。
沈南廷总算舒了口气,回到山顶营帐之时,松懈下来,不觉有了些乏意。
“累么?”锦鸾的声音,在背后柔柔响起。
他正想回头,肩膀却被她按住,柔软的指腹,落在他的颈侧,沿着穴位按摩。
那种肌肤相触让他有些不适,想要推辞:“我没事……”
“别说话。”她打断他,右手掌心覆上他的双眸:“你闭上眼睛睡一会儿。”
沈南廷的身体僵了僵,终于还是没有动。
她的手在他脸上留恋地停了一会儿,才慢慢移开,继续为他揉按,由下自上,慢慢到头顶。
他感觉绷紧的神经似乎在这揉按中彻底舒缓开来,最终睡了过去。
她从高处俯视着他苍白的脸色,和墨黑的长睫,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酸涩。
就让我这样陪着你吧,南廷。
即使你不爱我。
泪滴了下来,落在他额上,他的睫毛一颤,她忙用指尖悄悄地为他拭去,却又在指尖离开的那一刻,忍不住俯下头,在他额上落下一吻。
沈南廷的眼睛蓦然睁开,和锦鸾对上,他尚在迷蒙之中,她却已羞得语无伦次:“南廷……我……我……”
幸好这时,有侍卫进来送热水,才总算解了她的围,她迅速溜出营帐,在外面的冷风中,用双手捂住红透了的面颊。
而这时的沈南廷,也已反应过来她刚才做了什么,心中怔然。
待侍卫退出去,锦鸾磨磨蹭蹭地进来,却还是垂着头不敢作声。
最后是沈南廷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昨晚也没休息好,去睡会儿吧。”
“好。”锦鸾此刻心里发慌,不觉又问了句傻话:“你也睡吧。”
一说完,脸又红了,这营帐里就一张床,她这是在邀他同眠么?
她羞窘得手足无措的样子,让沈南廷不禁失笑,拿起一卷兵书:“你去睡吧,我不困。”
锦鸾也不敢多言,走到床边躺上去,面朝里蒙上被子。
沈南廷偶尔抬眼看她的背影时,心中有些怅惘。
他常常觉得,辜负她的,亏欠她的,实在太多。
尤其是这次,他真的不希望她跟来。
这一战,生还的余地有几成,连他自己都没有底气。
他的这条命,已经无所谓,可她不同,她应该安安稳稳地留在京城,而不是跟着他出生入死。
他从未给过她什么,怎值得她如此?
不知不觉间,叹息已出口,床上的她立刻翻过身来,紧张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在为战事担心?”
他摇了摇头,轻轻吐出三个字:“是为你。”
她怔住,随后坐起身来,眼神变得黯然:“你是不是又在盘算着赶我走?”
“你本不该留在这里。”他尽力想劝她。
“那我该在哪里?”她抬起眼与他对视,语气里带着恼怒:“我应该在家里,等着你阵亡的消息么?”
“锦鸾……”他无奈地唤她的名字,却不知该说什么。
“沈南廷我告诉你,即便你死了,我活着,我也会为你守一辈子寡,绝不再嫁。”她的话,终于使他生气,皱眉低斥:“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傻?”
“我就是傻。”锦鸾的泪流了下来:“你不知道吧?从我六年前见到你的时候起,我就已经傻得无可救药。”
“六年前?”沈南廷愕然反问。
“你果然不记得我。”锦鸾苦笑:“京郊青麓山下,你曾经为一对落难的主仆,赶跑过劫匪,那个蒙着面纱的人,就是我。”
沈南廷扶额回想了半晌,才隐约记起是有这么回事,可那不过是他返京途中的一个无心的插曲,当真是没有过多的印象。
锦鸾看着他迷茫的眼神,心中觉得凄然。那一年,父亲要纳妾,所以她使性子跑出去,拜祭母亲,却未想到被歹人盯上,随行的奶妈为了保护她,差点拿命相搏,她也绝望地以为清白名节,都会毁于一旦。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却似从天而降,一袭白衣,飘然出尘,唇边的那抹浅淡的笑意,更是让人觉得仿佛看见他,一切惊慌恐惧,都化作安心。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记住了他,当后来打听到他就是年少威名的沈将军,更是仰慕至极。所以每每有人来提亲,她都婉拒,众人只当是不合她心意,却不知她早心有所属。接到那一纸赐婚诏书,她几乎彻夜不眠,喜极而泣。
却未想到即使真的嫁给了他,也仍旧未能走进他的心里。
可就算是这样,她也满足了,世间有几个女子,能真正嫁得自己的心上人?她已足够幸运。
能一生一世陪在所爱的人的身边,再苦,都是甜的,她心甘情愿。
而沈南廷到了此刻,已彻底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她拭去泪水,走过来替他拉好腿上的毯子:“山上凉,你的腿不宜受寒。”说完她便借口去看晚膳做好了没,出了营帐。
沈南廷怔怔地坐着,直到有人站在账边,叫了声“少爷”,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去,是他原来的属下沈辽,他一身是伤,狼狈不堪。
“进来吧。”沈南廷点头:“怎么伤成这样?”
沈辽苦笑:“北蛮一路穷追猛打,好多兄弟都死了,我的右手本就受了伤,昨日为陈将军断后,左腿也折了,上了山一宿都没能动弹得了,一直到现在,才能勉强撑着来见您。”
“坐吧。”沈南廷指着旁边的椅子,他一瘸一拐地过来,扶着桌沿艰难地坐下,沮丧不已:“经此一劫,沈家军已是七零八落,跟着沈齐跑了一半,又战死了无数,以后……”
沈南廷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沉沉叹了口气。
“你也要小心……”沈辽犹豫了片刻才说:“沈齐他们私下里,一直说你是叛徒,只怕不会放过你。”
“我知道。”沈南廷笑了笑。
他们又说了些战况,锦鸾端着食盘进来,沈辽识趣地告退,对锦鸾点头示意之后,便出了营帐。
锦鸾回头望了他一眼,轻轻叹息:“伤得这么重。”
“是啊。”沈南廷接了一句,随后便再不知跟她说什么好,锦鸾也一样找不到话可说,两人沉默地吃饭……
接下来的两天,北蛮未再进攻,沈南廷趁着这个空当,休整队伍,士气慢慢恢复。
可这时在京城的沈图,却是气急败坏。
“沈南廷居然还缓过气来了。”他恼火地跟对面的人抱怨:“我本以为这次一到莫裕关,他们就会被北蛮全歼。”
那人笑了笑:“真的这么快就全军覆没,对我们也未必就是好事,说不定京城大事还未成,北蛮便先一步占了疆土,那我们闹腾这一场还有什么意义?”
“跟他们不是早就谈好了条件么?”沈图翻着那双死鱼般的眼睛。
“万事都可能生变。”那人笑笑。
“其他的事我管不了。”沈图冷哼:“但沈南廷此人,必须死。”
那人沉默了一下,忽然问道:“我一直觉得奇怪,沈南廷再怎么说,也是你们沈家的骨血,为何你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沈家的骨血?”沈图骤地变色;“他不过是个野种。”
那人一愣,眼中滑过疑惑的暗光:“难道……他不是沈震寰的亲生儿子么?”
沈图到了此刻,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闭口再不言。
那人本欲再加试探,可看着沈图的脸色,半晌,终于还是放弃,改谈其他:“再过两三天,大军应该就能抵京了。”
“好。”沈图一跺拐杖:“这次定要扳倒萧覆,为我家琬儿报仇,枉她为他耗尽青春韶华,他却不知珍惜,待有一天,他被我沈家踩在脚底,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奴颜媚骨地求我们。”
“你放心,此次若大事得成,你们自当翻身,从此享尽荣华富贵。”那人嘴里安慰,眼神却是阴晴不定。
沈图的嘴角,向下撇了撇:“这么些年的经历让我明白,别人给的荣华富贵,到底不踏实,还是只有靠自己才能真正长久,我如今风烛残年,所求也已不多,但是琬儿的后半生,却是不能砸在沈南廷和萧覆手上,他们二人对她,其实都没有真心,只是她自己看不穿。”
那人呵呵一笑:“你对她,倒不是父女,胜似父女。”
从来都是阴沉狠毒的沈图,忽然在这一刻,像是生出了无限的惆怅来:“是啊,不是父女……”刚说完这半句,他忽然又止住,蜡黄的脸上,像是泛出一丝不寻常的红晕。
那人的眉尖,微微一挑,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你们沈家的秘密,似乎很多。”
“有无秘密,都容不得外人窥探。”沈图的语气里,顿时有了几分恼羞成怒。
那人也十分懂得适可而止,借口时辰已晚,立即告辞。
沈图独自坐在那昏暗的灯下,身影被烛光拉得歪歪斜斜,像是棵快要倾倒的枯树……
从沈图离开的那人,则是在街上悠悠荡荡地兜了一圈,却最终未回藏身的客栈,而是去了通往上元殿的暗道入口。
当他穿过那条狭窄阴暗的路,到了上元殿的院中,望着那个空荡荡的废殿,眼神复杂地怔然半晌,才跃上屋梁离开。
但此次夜探,却并不容易,自那日搜查宫苑,首领受罚,如今的禁卫军更是加强了巡逻,戒备森严,想要接近萧覆寝宫十分困难。
思虑片刻,他终于放弃,而是去了御花园,将一个蜡丸放到假山背后的暗洞里,正要离开时,忽然听见旁边的枯井中,似有轻微的声响,心中疑惑,过去慢慢挪开那石板,往里探看。
而里面的秦妈,忽然发现井口有月光泄进来,顿时心中狂喜。她自醒来就发现自己被全身捆绑了关在这里,连续两日又怕又饿,已经使她奄奄一息,如今见有人到来,立刻挣扎着从口中发出“呜呜”的闷叫,想要获救。
井口的人俯视着她良久,掩藏在面纱下的嘴角,忽然冷酷地一扯,从怀中拿出火石,点燃井旁的一堆枯枝,然后扔了进去,再将石板半掩,却偏偏留出个风口,让里面的东西,得以继续燃烧。
很快,他便听见里井底肉身躯体激烈撞着石壁的声音,可他眼中却并无半点怜悯,反而有种残忍的愉悦……
忽然,另一道黑影掠进园中,他一惊,随即又放松下来,迎上前去:“真凑巧,你来了。”
“不是说过让你不要进宫么?”后来的那人冷声问道。
可他这次并未示弱:“如今大军就要抵达京城,但龙玺却始终未到手,我如何能不急?”
那人慢慢走到离他只有半步的距离时停下,眸色在月光下显得阴冷异常:“你这么惦记龙玺做什么?嗯?”
他负在背后的指尖,微微一颤,声音还是维持镇定:“没有龙玺,就算事真的成了,也仍旧是名不正言不顺。”
那人缓缓抬起头,按在他的肩上,一字一顿:“千万不要跟我打小算盘,别忘了你只要离了我,活不过三个月。”
他的瞳仁,顿时猛地一缩紧,咬住了牙关。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已恢复卑微:“属下也不过是想助您一臂之力,现在时间越来越紧,再不动手,只怕会误大事。”
那人没有说话。
这时,有皮肉的焦臭味被风带过来,那人一怔,随即低喝:“你做了什么?”
他讪笑了一声:“属下只是觉得那老东西反正迟早得死,所以……”
那人厉瞪了他一眼,过去推开石板,恶臭扑鼻而来,而里面已再无动静,只余下未烧尽的残尸。
取出瓶药粉倒下去,遮盖那气味,那人将石板彻底盖严,回头冷笑:“这秦妈也真算是栽在你手上了,你一开始,大约是想用她做个人情,让那丫头帮你们做事,后来见风向不对,又利用她给梁姵姵传信,叫她去套问龙玺的下落,甚至还许诺她杀了那丫头,如今见诸事不成,再干脆杀人灭口……”
“属下自始自终,真的只是想为主子您尽力……”他赶紧为自己辩解。
“其实你对我阳奉阴违,我并不是不知道。”那人笑了笑:“不过我离了你,想做成什么,还是能做成什么,可你离了我,却是不仅你活不了,搞不好,还得搭上你儿子的命,可得好好想想清楚。”
他半低下头,好不容易,才从齿缝里挤出一个轻微的“是”字。
“好了,此地不宜久留,你走吧,有事我自会给你传信。”那人挥挥手,他灰溜溜地离开……
此刻,寝宫。
萧覆从御书房回来,先在大厅里扫了一遍,随即进了内室。
榻上的楚鹂即刻坐起来:“皇上您回来了。”
萧覆似随口问道:“听风呢?”
楚鹂垂下眼睑:“奴婢方才睡着了,不知道,许是去周围巡夜去了吧。”
萧覆未再言语,坐到床边休息,楚鹂随即披衣出去,吩咐小顺子打些水来给萧覆擦脸,却正在这时,看见听风从门口进来。
“皇上回来了。”她轻轻说了句。
听风一怔,随即点了点头,率先前往内室。
萧覆见了他,并未询问他方才的去处,只对他点了点头。
“我方才去周围转了转,看有无异常。”他用的,仍是这个理由,也与楚鹂方才的说辞,不谋而合。
“最近禁卫军已由三班制,改为五班轮值,你不必多管外面的事,在殿里守着他们母子即可。”萧覆倚在床头,一脸倦色。
听风应了一声,看着他的脸色,沉吟了一下才问道:“局势烦心么?”
萧覆长长叹了口气:“内忧外患,怎能不烦?你说朕如今,算不算众叛亲离?”
听风的目光稍稍下移,不与他对视:“不算吧,皇上的身边,还是有许多忠心的人的。”
“是吗?”萧覆笑笑:“以前曾有人告诉朕,以真心,能换来真心,不知道这一次,朕换不换得来别人的真心。”
听风沉默了片刻,躬身行礼:“皇上累了就早些歇息吧,我去外面守着。”
萧覆深深地望着他,颔首准许,他退出门外时,正好撞上端水进来的楚鹂,两人视线一接,又各自避开。
楚鹂进来,默默地服侍萧覆漱洗上床,正要转身出去倒水时,胳膊却突然被他拉住。
她一愣,回头看他,却见他闭着眼睛,声音低如呢喃:“就坐在边上,陪朕一会儿。”
她的眸中,滑过一抹犹疑,下意识地看了看门外,但还是坐了下来。
他的手,从她的肘弯滑下来,最后握住她的手,轻叹了一声:“好累。”
她原本僵直的指尖,慢慢弯曲,回握住他的手,低低地说:“累了就睡吧。”
他没有再说话,只靠过来,将脸埋在她的腰侧,呼吸渐渐均匀。
她没有动,就那样安静地看着他,门外的听风,亦是默然望着殿中的灯火。
长夜沉寂,嗟叹在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