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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人静觉夜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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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块墓碑上存留着残破的照片,那是一张张被旧金山的太阳磨砺得黝黑粗糙的脸,高颧骨、深眼窝,脑后拖着乱糟糟的发辫,表情木讷,看不出悲喜,也看不出年龄。墓碑上写着逝者的名字,大部分是男性,偶尔也会出现几个女性,但没有名字,上面写着某某氏。

这是一座墓园,坐落在荒无人烟的旧金山北部,四周用铁丝网围成一个椭圆形,墓园里长满各种高低不一的树木,园子里的荒草有半人多高,但整整齐齐,像是被人修整过。

这座墓园看上去残败不堪,有的墓碑在风霜雨雪的侵蚀下,变得有些斑驳,逝者的名字也变得模糊,不靠近了仔细辨认,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名字。这座墓园比起金矿附近的那些插着木牌的乱坟丘,看上去要正规一些,像是有人在做着精心的维护。

陈远山领着黄真旗在墓园里转了一圈,一边走一边介绍墓园的历史和发生在逝者身上的故事。一圈下来,黄真旗的心情越来越沉重。直到此时,她还不太清楚陈远山为什么要带她到这种地方游逛。

通过陈远山的介绍,黄真旗得知,坟墓的主人都是到旧金山寻梦的华工,他们大部分被害而亡或死于贫困,许多客死他乡的华人在当地没有亲属。

大多数华工的遗骸在死去数年后,才由回国的亲人带回中国,他们的亲人或者朋友,在当地设立一个衣冠冢,里面放一些首饰等贵重物品,以供在旧金山的亲人凭吊。还有一些贫穷的华工死后家人无钱购买棺木,直接把遗体埋在地下,在坟头插一个写有逝者名字的木牌。

随着旧金山外来人口的激增,一些丧尽天良的人,竟然打起了盗墓的主意,他们在月黑风高之夜,扒开坟墓,将里面陪葬的金银首饰洗劫一空。

让黄真旗感到震惊的远远不止这些,陈远山讲述的一个故事,让黄真旗感到触目惊心。老一代华工都记得,当年旧金山发生过一起轰动的事件,一名白人企业家因为受到不明身份的人袭击而死亡,当地白人怀疑凶手是中国人,于是血洗了当时中国人居住的唐人街,开枪打死了二十名华人并把他们的头悬挂在街上示众,那二十名遇难者的尸体随后也被埋葬在这座墓园。

这起事件在旧金山引起轰动,当时华人社团的力量还很单薄,无法与强大的白人势力抗衡,此事最终以华人忍受屈辱收场,在华人心里留下难以愈合的伤痕。

陈远山就是亲历者之一,那时他有一腔怒火却无处发泄,有一身本领却无处施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胞惨死在白人的枪口之下。后来陈远山逐渐强大起来,竭尽全力帮助在旧金山奋斗的华人,帮他们找工作,维护他们的利益,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联合旧金山获得成功的有影响力的华人代表,成立一个专门运送华工遗骨的组织,分期分批地把无人认领的遗骨运送回他们的广东老家,让这些魂断海外的同胞入土为安。

当陈远山与清政府交涉的时候,清朝官员竟然编造各种理由拒不接收,后来还将这些无主遗骨退回,以致这些华工成为孤魂野鬼。陈远山请人为这些孤魂野鬼做法事超度亡灵,也算是尽到同胞道义。

陈远山指着一座墓碑说:“他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名叫萧友才,当时我们情同手足,一起反抗过白人的屠杀。我们到了旧金山以后,被骗到一家种植园当劳工。每天凌晨,就被持枪的监工押着下地劳动,天黑了才能收工,夜里被关在工棚不能出去,如果逃跑,园主抓回来就进行鞭打,然后带上脚镣继续……”

后来他们无法忍受残暴的欺压,决定起义反抗。他们暗地联合了二百多名华工,在一个深夜,陈远山带着一部分人冲进了园主的住所,控制了园主并将他家的财产洗劫一空。萧友才带领另外一部分人抢夺打手们的枪支和砍刀,一举杀死了园主的几名帮凶。

那一仗干得漂亮,也大快人心,但他们放松了警惕,以为就此获得了人身自由。很快他们就被当地的警察和军队镇压了,二百多名华工大多数被枪杀,萧友才也在其中,陈远山趁乱逃出种植园,才捡了一条命。

这次起义损失惨重,但震动了美国政府和舆论界,让他们对华人有了全新的认识,那些自以为是的美国人,一下子意识到中国人并非温顺的待宰羔羊,一旦激怒了他们,他们就会像雄狮般爆发出骇人的能力。

这件事最终的结果是,美国政府不得不颁布几项法令,禁止企业主虐待华工,要求企业主改善华工的工作环境和生活状况。华人也借此机会得到喘息之机,渐渐有了一些积蓄,用这些钱在唐人街上开起了杂货店、洗衣店、裁缝店、小吃店,等等。随着经济上的独立,华人才一步一步地获得了生存空间,获得了相对的人身自由。

听完陈远山的讲述,黄真旗说:“我想知道的是,清朝政府为什么不派人来维护华人的利益?”

陈远山愤愤不平:“为什么?天才知道为什么。清政府对海外华工的态度冷淡,导致了我们这些华人对他们彻底绝望,等着那些八旗子弟来解救咱们,咱们这些人恐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到了旧金山,一切都要靠自己。今天带你到这里来,就是想让你真正了解我的为人,了解这些年洪义堂在旧金山都做了哪些事。”

黄真旗:“洪义堂的事业是您这一代人辛辛苦苦拿血汗拼下来的,这些历史都是我之前不知道的,我现在明白了,您不单单是为了自己,心里还装着旧金山的华人。说实话,之前我对洪义堂有些偏见,觉得就是一个江湖帮派,没什么大作为,今天让我有了重新的认识。”

陈远山:“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清政府签订不平等的中英《南京条约》,中国开始一步步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腐朽的清政府挡不住英国的坚船利炮,倒是散落在民间的团体自发抗击侵略者,在一定程度上阻止了英军侵略的步伐。清政府根本靠不住,也别做这样异想天开的梦,一切都要靠自己。在弱肉强食的旧金山,华人必须团结一心,整合各方面的资源,包括人方面的钱方面的,形成一股力量,这样才有资格和强大的势力周旋,否则只能受辱。”

陈远山带着黄真旗缓缓地走出墓园,陈远山对看守墓园的老年华人嘱咐:“老江,辛苦你了,一定要守护好这座墓园,他们的遗骨早晚都要回到故乡,现在看来只是时间问题。”

老江:“陈堂主放心,我每天早晚都会巡视一次,不会有什么问题。”

陈远山随后对黄真旗说:“我需要找一个人帮我做成这件事,这个人要有知识有文化,会说英语,能和美国人进行交流。你是我目前心里最合适的人选,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陈远山讲述到一半的时候,黄真旗就已萌生了参与此事的想法,见陈远山发出邀请,黄真旗感到欣慰,她能感觉到陈远山对自己的信任。

黄真旗:“我愿意做这件事,但还没想好从何处着手。”

陈远山见黄真旗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很高兴:“要做成这件事,最关键的是需要清政府驻美国领事馆从中斡旋,靠民间的力量难度非常大,我也正在通过各方面的渠道与领事馆的何芳何大人取得联系,到目前还没有什么消息。”

黄真旗:“何大人?您说的是何芳何大人?”

陈远山见黄真旗有此一问,猜她或许认识对方:“看来,你认识这位何大人?”

黄真旗说:“我与何大人有过一面之缘,刚来旧金山时,一位工友在移民局遇到一点小麻烦,要不是这位萍水相逢的何大人出手相助,那位工友恐怕就得被遣送回国了。当时为了感谢,我还送给何大人一件玉弥勒,何大人收下了,还说在旧金山需要帮助,可以去找他。”

陈远山心里增添了几分把握,他转念一想,天下乌鸦一般黑,身居要职的清朝官员,怎么可能会把身为一介草民的黄真旗放在眼里呢?

陈远山:“我倒不是不相信你与何大人的交情,只是担心他也像其他官员那样,拿着朝廷的俸禄,不替老百姓办实事。你去找他,也许会碰一鼻子灰,这一点你想过没有?”

陈远山毕竟是老江湖,经历的世面多,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黄真旗想想也有道理,感慨道:“说的也是,毕竟我们只见过一面,也没多少交情,人家凭什么要帮我呢。不过我还是想试一试,无论结果如何,试过了才能知道。”

陈远山:“这样也好,你已是洪义堂的一员,我就不跟你客气了,你需要我做什么?”

黄真旗:“您帮我准备些礼物吧,去拜见人家,空着手恐怕不好。我囊中羞涩,实在是买不起昂贵的礼物,所以还得您破费。”

陈远山全看在眼里:“钱的事不要你费心,到时候找账房去取就行,另外,我会每个月发给你一份工资。虽然不多,但也够你吃喝之用,剩下的钱等年底了再发红包,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黄真旗推辞:“我在金矿工作有工钱,怎么还能再拿洪义堂的钱?”

陈远山:“你就不要跟我客气了,洪义堂不是我一个人的,是所有入会的兄弟姐妹的,赚到了钱当然大家都有份,你也不例外,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

这天歇工,黄真旗一大早就坐在镜子前精心梳妆打扮,今天要去拜见何大人,需要打扮得干净体面一些。黄真旗梳好头后,从衣柜里取出那件长袖的上面绣着牡丹花图案的中式旗袍,小心翼翼地穿在身上。每次参加重要的场合,黄真旗都会穿上这件旗袍,看上去是那么典雅高贵、清新脱俗。脚下穿一双淡绿色的平底绣花鞋,黄真旗自幼练武,没有裹脚,那双鞋穿着非常合脚,显得饱满。手腕上戴着一个金色的缠臂金,淡雅而不俗气。

见黄真旗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站在身后的叶龙开玩笑:“咱俩好了这么长时间,也没见你这样精心打扮,这是要去见谁呀?”

叶龙早就知道黄真旗要见的人是何芳,他还是明知故问。

黄真旗没有听出叶龙话中淡淡的醋意,大大咧咧地说:“今天去拜见何芳何大人,人家可是大清国驻美国领事馆的领事,这是第二次见面,总要留下一个好印象。”

“哦,我说呢。”叶龙沉默了片刻说,“人家可是朝廷的大官,恐怕早就把你这个小人物忘了,要我说,还是不见的好,免得吃闭门羹,多尴尬呀。”

黄真旗:“我有过这样的担忧,但也没有办法,陈师叔交代过的事,我必须要全力促成。我想,以我对何大人的了解,他应该不是那种势利的人,只要他答应见我,事情就成了一半。”

叶龙:“不知道这位何大人娶妻了没有,你打扮得如此秀丽,万一他对你起了歹心可怎么办?我可听说,大清朝的官员大多贪财好色,要我说你还是别去了。”

黄真旗这才明白叶龙的真正用意,他虽然没有明说,却是在吃自己和何大人的醋。

黄真旗笑道:“阿龙,也就你拿我黄真旗当个宝贝,在别的男人眼里,我不过是一个带着男儿气的女汉子。一没姿色,二没家世,何大人能看上我什么呢?”

见黄真旗把话挑明了,叶龙借此机会表明态度:“谁说的?你可是我心里才貌双全的女人。你这个人吧,长得不是最好看,却越看越耐看;性格有些男儿气,却温柔大方;身为女流,却有男人都不具备的毅力。总之呢,是一个天上少有,地上不多见的奇葩女子。但凡有点眼光的男人,都会对你生出爱慕之情,这一点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吧。”

黄真旗咯咯地笑了起来:“阿龙,没见你这么夸人的,真是越说越不靠谱了,要照你这么说,我真成了天上仙女了。你别在这里逗我开心了,该干什么就去办什么,我得走了,再不走就该迟到了。”

叶龙张开双手做阻拦状:“不行,我不许你走。我对这个何芳不太放心,为了你的人身安全,我必须陪着你去。”

黄真旗推开叶龙:“你别闹了好不好,本来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被你这么一说,倒变成见不得人的秘密幽会。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想占我的便宜,他得有那个本事,否则我不打残了他。”

叶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他给你使蒙汗药怎么办,你防得住吗?听我的话,还是由我陪你去吧,你放心,你们谈你们的,我坐在旁边保证一句话也不说。”

叶龙还在胡搅蛮缠,黄真旗实在没有耐心再陪他胡闹,绷着脸假装生气地说:“阿龙,我去办的是要紧的事,没时间陪你开玩笑,你快闪开,让我出去。”

叶龙叉着腰,一副同归于尽的样子:“你要出去也行,那就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黄真旗真的怒了:“你到底闪不闪开?”

“就不。”叶龙任性地答道。

黄真旗抓住叶龙的胳膊,轻轻一推,将毫无防备的叶龙推倒在地。叶龙不甘心,追过去搂住黄真旗的腰。黄真旗给叶龙来了一个“背口袋”,叶龙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大叫:“不好了,谋杀亲夫了。”

等叶龙爬起来,黄真旗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论拳脚功夫,叶龙不是黄真旗的对手,所以他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叶龙气得直跺脚:“黄真旗,你给我回来,想谋杀亲夫,你还长本事了。”

随后叶龙坐在地上自言自语:“防着一个林阿招已经够了,现在又冒出一个何芳,黄真旗呀黄真旗,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呀?”

何芳所在的驻美领事馆位于旧金山最繁华的街区,那是一幢占地几千平方米的别墅小楼,门外有士兵站岗,没有通行证根本就进不去。领事馆门口有三五棵长势茂盛的梧桐树,巨大的树冠将门口的马路遮住,成为幽静的林荫小道。提前赶到的黄真旗提着准备好的礼物,站在树下向门口张望,她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装,大步向前走去。

黄真旗说明来意后,士兵进去通报,大约五分钟后,士兵出来说:“何大人请你到他的办公室。”

黄真旗跟随着士兵来到何芳的办公室,办公室豪华气派,墙上悬挂着大清国的黄龙旗。办公所用的桌椅均为昂贵的红木,花台上摆放着一盆君子兰,茶几上是一套精美的茶具。办公桌对面立着一个巨型的书柜,上面并没有摆放多少书,而是摆着许多精美的中国瓷器。

黄真旗注意到,她送给何芳的那件玉弥勒并没有摆在书柜上,而是放在何芳办公桌上面的一个笔架上,玉弥勒被一根褐色的绳子吊着,正在轻微地摇摆。

何芳还是那样的意气风发,拖着发辫,戴着瓜皮帽,一袭长衫马褂,清瘦的脸上有着一双矍铄的眼睛。

这时电话响了,何芳左手批阅文件,右手接过电话用流利的英语与对方交谈,说到关键之处,何芳大声说:“我要立即照会美国政府,要求政府即刻下令,制止这类足以让美国历史蒙羞的反华风潮,解除对来美华人的限制。”

随后何芳又说:“你们需要证据,那我就亲自去搜集华人受迫害的证据,然后找你们的总统大人和你们的国会议员。我想,你们英明的总统大人,总该给我一个在国会陈情的机会吧。”

何芳并没有问黄真旗所来的目的,而是指着桌子上的那件玉弥勒说:“你送我的这件东西我非常喜欢,一直都想好好谢谢你,今天总算有了机会。咱们好些年没见了,你的样子一点都没变,到旧金山还适应吧?”

何芳说话办事比较直接,并没有拐弯抹角,也没有摆什么官员的架子。就像朋友之间的久别重逢,黄真旗心里的紧张感稍微得到一些缓解。更让黄真旗佩服的是,何芳居然能从刚才激动的情绪中快速摆脱出来,换成另外一种平易近人的态度与自己交谈。

黄真旗答:“何大人日理万机,还能记得我这个小人物,让我非常感动。”

这是黄真旗第二次见到何芳,这一次比上一次的距离更加近,近到可以看清何芳脸上的毛孔,感受到他的呼吸,聆听他不俗的谈吐。

黄真旗想起临行之前,叶龙的那一番举动,脸上闪过瞬间的不好意思,心说:我这是怎么了?

何芳:“我能记住与我见过面说过话的每一个人,包括政府官员和社会底层的人,这也是我多年来从事外交工作练就的本领。我当然记得你了,上次在移民局咱们第一次见面。不过说实话,那件事就算你不求我,我也会出手相助的。这么多年来,美国政府想尽各种办法限制华人入境,远涉重洋来到美国的中国人,经常因为护照不规范或其他的一些小事情,无故被扣押在入境处。每次遇到这样的事,我都会据理力争,尽力让同胞顺利入境。现在我也不知道帮助过多少华人渡过难关,作为朝廷官员,这都是我的职责范围内的事,没什么值得炫耀的。”

黄真旗:“我冒昧地问个问题,刚才听您在电话里是在和美国人争论吗?您的英语说得可真不错。”

何芳惊讶地看着黄真旗:“这么说,你能听懂我刚才说的话?”

黄真旗谦虚地说:“我到旧金山这几年,别的没做,倒是一直都在学习英文。”

“那真是太棒了,你让我刮目相看。”何芳说。

黄真旗想起此行的目的:“何大人,我想问您一个问题,作为中国人,作为一名驻美领事,您怎么看待华工在美国的处境?”

黄真旗的提问让何芳陷入沉思,他在办公室内背着手踱着步,最后重新坐在沙发上:“在美华人大多都是诚实勤奋的劳工,他们为美国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包括早年参与修建纵贯整个大陆东西的中央太平洋铁路,在如此恶劣的工作环境下,华人近三千人丧生,而且薪金不及黑人的三分之一,他们为美国做出贡献之后,不争功,不抢先,从事的工作也是白人等其他人种不屑于做的工种。

“根据我这么些年的了解,全美每年的刑事案件,涉及华人的不到0.1%,华人甚至一边拿着低廉的薪水,一边干着受歧视的工作,也极少参加社会罢工活动。这么说吧,在美国人眼里,华工是最适合帮助他们赚钱的工具,但美国人对华人极其不公正。某些政客为谋私利,在经济危机来临、失业率上升的时候,把责任推给善良的华人,这种不公正将会是美国历史上最大的耻辱。”

黄真旗发自真心为何芳鼓掌:“何大人真是一位具有远见卓识的外交家,但为什么外界对您的评价褒贬不一?有人说您在弱国无外交的时代,以莫大的勇气,用自己的学识,在外交界维护了中国尊严,让世人侧目。也有人说您靠出卖国家利益而升官发财,其实并没有做出多少利国利民的成绩。”

何芳笑道:“我一心效忠大清,这是毋庸置疑的,国家的利益和个人利益出现矛盾,我当然首先选择国家利益,但我拼尽全力所能争取的利益也很有限,这与大清国的国力有关,弱国在强国面前就没有话语权,这是不争的事实。这些年我能做的,就是在职责范围内,让在美的华人的利益得到最大的保护,至于什么升官发财,我根本就没想过。”

两人的谈话到了这里,黄真旗相信何芳说的都是真心话,她已经明确地预感到,自己今日所求之事,何大人会鼎力相助,黄真旗觉得遇到何芳真是三生有幸。

黄真旗说:“何大人是否知道,旧金山还有上千具华工的遗骨无法运送回国,这件事在几年前就有爱心人士与清政府联系过,但被无情拒绝,直到现在,这些亡魂还滞留在异国,无法回到家乡安身。”

“这……”何芳欲言又止。

黄真旗:“难道何大人有难言之隐?”

何芳:“你今天找我,就是为此事而来?”

黄真旗点头:“是的,这件事恐怕只有何大人能管。”

何芳为难地说:“确有此事,朝廷当时的态度确实恶劣,理由是华工属于非法出境,又是在美国丧命,朝廷没有义务花费人力物力将他们的遗骨运送回国。当时正值鸦片战争,朝廷无暇顾及这件事,一直就没有回应。”

黄真旗:“何大人能否告诉我,这件事还有没有可能出现转机?”

何芳为难地说:“运送同胞的遗骨回国,确实不是一件小事,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一定会与朝廷积极协商,尽力促成此事。我也没有多少把握,你也知道,大清国现在四面楚歌,列强虎视眈眈,皇上还有没有精力过问此事,我也说不好。”

黄真旗:“无论结果如何,只要何大人尽力就是,那我就先替那些逝去的同胞谢谢您了。”

何芳:“咱们都是中国人,说这些客气话就见外了。你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能有一颗忧国忧民的心,让我这个朝廷命官感到惭愧。今天时间也不早了,你别着急回去,我请你吃午饭。”

无论黄真旗如何推辞,何芳就是不同意,黄真旗觉得,何大人的脾气有些古怪,甚至有些强势。他决定的事,别人很难拒绝,如果你非要拒绝,他就会说,你不给面子,那我也不给你面子,你求我的事我不会帮你办。

临出门的时候,何芳换了一身便装,与黄真旗站在一起,看上去是那么协调,那么般配。

何芳对着镜子开玩笑:“咱俩的装扮,越看越像是一对情侣,可惜呀,我已经有老婆孩子了,否则还真的会考虑你。”

这话黄真旗听起来没有产生别的想法,因为她知道,像何芳这样见多识广的高官,如果不懂得察言观色,不懂得处事圆滑,根本不可能在官场顺风顺水。这样的人往往爱开玩笑,说一些别人爱听的话,以此来沟通感情,所以不必当真。

黄真旗:“何大人尽开玩笑,我一介草民,哪有福气与您相提并论。”

何芳:“就算我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我太太是个醋坛子,唉,不说了,不说了。”

两人坐着马车来到唐人街上的那家最有名的中国餐厅,老板叫阿三,旧金山的华人基本上都知道他的名字。

看到何芳大人莅临餐馆,阿三受宠若惊,急忙迎了出去:“何大人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呀。”

何芳:“今天请一位朋友吃饭,来间上好的雅间。”

阿三:“好嘞,这就给您准备。”

阿三临走时瞅了黄真旗一眼,他认识黄真旗,也知道黄真旗和叶龙是恋人的关系。

阿三很快就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广东菜:“何大人,都是遵照您的吩咐准备的,也不知道合不合您这位朋友的口味。”

何芳:“她是广东人,肯定爱吃。”

何芳举起酒杯说:“真旗,我们干一杯,祝……祝什么呢?就祝我们有缘再次相聚。”

黄真旗与何芳碰杯,只喝了一口脸上便飞起了红霞。黄真旗平日很少饮酒,今日算是破了戒。

何芳放下酒杯:“从言谈举止看,你和其他那些华工不一样,你读书识字,还懂英文,说话办事也不俗,但是,怎么也像他们一样,跑到旧金山当了劳工?”

何芳的话让黄真旗想起了很多往事,她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有些愣神儿。

何芳问:“有难言之隐?”

黄真旗:“没有没有,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您说。”

“那就从你的家庭说起吧。”何芳说。

黄真旗:“我家住广东新宁,父亲是个读书人,中过举人,后来看不惯官场的黑暗,就辞官做了古玩生意。母亲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管理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

何芳恍然大悟:“我说呢,那也算是书香门第,想必你读过不少书。”

黄真旗继续说:“父亲从小就教我读书识字,他希望我将来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可后来我却偷偷学起了武术,父亲骂我不学无术,差点与我断绝关系。”

“可怜天下父母心呀。”何芳感慨道。

何芳问:“你接受了这么好的教育,本应该从事好的职业,那你为什么来旧金山当了劳工?”

黄真旗平静地说:“我杀了人……”

“什么?你杀人了?”何芳瞪着眼睛,根本不相信黄真旗的话。

黄真旗说:“父亲被他最好的朋友谋害,为了替父亲报仇,我亲手宰了那个人。为了躲避官府的抓捕,我只好远渡重洋来到旧金山。”

“杀父之仇不可不报,你做得没错,再后来呢?”何芳问。

“再后来我就到了金矿当了劳工,经常受到老板的欺负。来之前我根本就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多的磨难,好在都挺过来了,我依然活着。”

何芳问:“那你的母亲呢?还在新宁?”

黄真旗:“是的,也不知道她老人家现在怎么样了,我写过几封信报平安,但母亲至今没有任何回复。”

何芳:“我在广东有很多朋友,我帮你打听一下你母亲的状况,希望她老人家平安无事。”

黄真旗:“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每次见您,都免不了给您添麻烦,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何芳:“这是说的哪里话,你能来找我,我非常高兴。我这个人相信缘分,也喜欢交朋友,既然咱们有缘,那就没什么可说的,这个忙我一定会帮。”

黄真旗:“真旗感激不尽,遇到何大人是我的福分。”

何芳想起一件事,表情凝重地说:“作为大清朝的官员,我的觉悟都没你高。就拿运送遗骨这件事来说,本应该是我们官方做的,却因为各种原因拖了这么久,想起来真是羞愧得很。”

黄真旗能感觉到何芳的真诚,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诚,不是装出来的,否则他也没有必要和自己说这么多。

黄真旗:“我对大清国不抱任何希望,好在还有您这样有担当的官员,我觉得情况还没想象的那么糟糕。只要我们双方共同努力,这件事总会办成的,您说呢?”

何芳:“你说得没错,一个国家如果连自己的子民在海外的利益都保护不了,那还算什么政府?老百姓根本不会真心拥戴,这样的政府我看离崩塌也不远了。”

虽然人在海外,黄真旗对于何芳的言论还是有些担忧,妄议朝政是要严办的,可是这位何大人却仗义执言,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抨击朝政,要么就是忠直清正,要么就是心无城府。见黄真旗面露惊色,何芳意识到自己的言论激进了:“我的意思是,眼睁睁地看着成千上万华工的遗骨弃置海外,大清国的那些官员就能心安理得吗?如果里面有他们的亲人和朋友,他们肯定不会那样麻木不仁。”

黄真旗:“难得何大人还有这样的洞察,不过,您可不能再乱说了。”

何芳明白黄真旗的意思,不好意思地说:“人遇到不平之事,难免会情绪激动,这些话我也就是对你说,因为你不会出卖我。换作别人,我可不说,我不但不说,还不准别人说。”

黄真旗觉得何芳很有意思,睿智、仗义、幽默,有脾气有性格,活得非常真实,最主要的是没有当官的架子,说话办事都那么亲民。

临别时何芳给黄真旗留了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号码写在一张纸上,黄真旗收下了。

何芳:“我们要分别了,你说应该是用美国人的再见方式呢,还是用中国人的再见方式?”

还没等黄真旗明白是怎么回事,何芳就给她来了一个热情的拥抱:“那就来一个美国式的告别吧,认识你非常高兴,希望我可以帮到你。”

也许何芳是故意的,也许是他过于热情,黄真旗被他紧紧地搂住,身体僵硬地站着,不知道是该挣脱还是顺从,有些害羞。

好在何芳点到为止,松开黄真旗:“再见,祝你今晚做个好梦。”

何芳的马车消失在夜色之中,黄真旗的心情非常复杂,对于何芳的“冒犯”,她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但感觉上并不讨厌,也许何芳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表达他与朋友的亲近。

想到这里,黄真旗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明亮而干净,伴随着嗒嗒嗒的马蹄声,黄真旗于熄灯之前赶回宿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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