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59年七月，匈奴完成对嚈哒人在锡尔河河北的和围，嚈哒众部落望风而靡，首领们纷纷引着部落，将绳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等待着匈奴人的处决。大河南北除了高山险峻，谁都上不去之外，其余土地，都归于两个国家所有。
八月，萨珊王朝北征嚈哒乌浒河河南，双方将嚈哒压缩在河中地区，动弹不得。中旬，嚈哒人经守不住两个方向的帝国夹攻，最终向两国投交投降书，余众则在河中地区自立。
讯息如同疾风一样，瞬间吹遍草原。拜崇赞那一直坚守在巴尔喀什湖北岸的身躯，似乎被这忽如其来的风震慑，突然就垮了。病入膏肓，形容枯槁，巫医都说大国师能支撑到现在，都已经是上天赐予的寿命了。
木杆可汗一直守候在拜崇赞的身旁，寸步不离。他已经习惯了，习惯每次都有一个心胸宽广的老人，尽心尽力地辅佐他，替他出谋划策，为他讲解，他从来都不能明白的事情。自然也习惯了日夜服侍老人的饮食起居，还有老人医治的所有事情。
草原上的狼，总要丢弃已经老去的狼王，可能这是自然的抉择，狼群想要繁衍下去，就不能有拖后腿的狼存在。但是人不同，人是可以得到自然更多的承认的，人有更多的权力，提携老弱病残。
只要人有智慧，一切都不是问题。木杆可汗也是这么觉得，他并非离不开，只是舍不得。大权在握，却又能得到老人鼎力相助，那这种事情……岂不是非常美好的一件事吗？
拜崇赞的后背已经发臭了，流出来的已经不是脓水了，阵阵的恶臭连他自己都厌恶，但是木杆可汗并不觉得有什么恶心人的地方。东方人总是喜欢事老如事父，过去他还有些不愿意接受，而现在却忽然相信起来。
夏日的草原，纵然热气蒸腾，但是拜崇赞还是希望能烤一烤火炉。他的眼神实在迷离，有时候睡上一觉，甚至会沉寂很久很久。有好几次，都已经快断气了，被巫医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他忽然想起了过去父祖受了箭伤，便会用火去烧拔出箭的伤口。也许自己还能再挣扎一下……挣扎着给自己来一下呢？
战争的文书如同飞雪，传递回到汗廷的时候，已经半月有余。详细的情况，都在这厚厚的三百张羊皮卷堆叠的文书里。这其中包括着草场与沙漠的分布，各地小可汗与众多部落的情况，两侧甚至夹杂着那些特勤塞进来的纸张，上面写满了对于各种首领和事情的详细描述。
木杆可汗看的非常仔细，不知不觉之间，他似乎察觉到了一丝丝的顺畅，但是又不想跳出来，就这么跳出来回味方才的感觉。良久之后，他看着自己处理国事的笔记和想法，而后冷静下来，摇摇头。
国家的事情，处理起来永远都是棘手的。想当然的去做，早晚会出大事。想到这里，他急忙转过身去，想着如同往常一样，将国师叫起来，而后一起商议其中的大事与细节。
但是拜崇赞睡的很熟，似乎也很香。大帐周围似乎已经没有了那些恶臭，周围点燃的檀香，似乎也失去了其原本的味道。黄色的
虎皮，就这么垫在拜崇赞身体的下面，后背那一块则放了很多的布片，专门儿从南方齐国带回来的布，就是为了给拜崇赞容纳后背上的脓水。
木杆可汗将手指放在拜崇赞的鼻子上，感受着老人微弱的呼吸，他突然觉得，老人的呼吸好像是其病倒以来最安稳的一次。
仔细想想，天下大势不到自己手里的时候，总想着争抢。但是到了自己的手里，握着安稳以后，却觉得有些沉重。曾经的雄才大略，变成了一种置若罔闻的过去，现在，整个人已经彻底迷失在国事与文书之中。
想要如何如何实现自己理想的年少轻狂，最终却变成了现在这种持守国基的大可汗。纵然开疆拓土，威震四方……却始终开心不起来，好像并非自己的本事，免费得来的就会难过。去年时节，大国师说的话，那句与周为敌……很难琢磨。如何与之为敌，理由当以何启之？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把桌子上的一切通通推倒，通通推到地上，让那些不臣服于他的人，一块一块吃下去。暴躁的脾气，在别人来看是一种负担，但是对于君主来说却是不可多得的一种秉性，虽然大部分都会与事实相违背。
拜崇赞忽然颤抖了几下，那种动作，就像是一个身居寒冷冬夜的人，不停地打颤。跟着木杆可汗一起服侍的那几个女子，手疾眼快，见拜崇赞动了，赶紧冲上来给老人擦脓添衣。
木杆可汗也反应过来，悉心等待在附近，看着国师是否还有别的症状出现。良久，拜崇赞才悠悠转醒。
苍老的面孔，已经分辨出不当年的模样，双手也已经彻底枯萎。岁月将人的灵魂慢慢吸食掉，抽筋剥骨。而被吸食的那人则要过好一会儿，才能彻底明白自己是否还活着。
“唉，竟是老了。现在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草原上的雄鹰和远山的牛羊，也已经记不得模样了！”拜崇赞嘴里忽然流出口水来，话语之间，满是哀伤。
木杆可汗跪坐在一旁，为老人悉心擦拭着口水，慢慢问道：“国师是整个草原的骄傲，纵然你已经不记得了，我们也会一直记得传颂你的功德！”
“仗……已经打完了？”拜崇赞又把眼睛闭起来，似乎还要回味，回味自己一生的珍贵记忆。舍不得，似乎那种想永远抓住的事情，一直在阻挠，阻挠着死亡，夺走自己的生命。
“已经打完了，除了大河之间，草原的雄鹰已经掠食了所有土地。”木杆可汗毕恭毕敬，好像他并不是一个大可汗，而是一个侍从。
拜崇赞恩了长长的一声，而后说道：“萨珊人……不能纵容，西方的大秦，受难日久。其若强橫，势力不稳……东方……东方也要开战！”
“国师休息吧，等你哪天清醒了，咱们再论不迟！”木杆可汗实在不忍，为人一世，焉能操劳致死？
拜崇赞却置若罔闻：“这条道路，东方世家已经看中很久很久了。他们……想要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天下，他们……对自己的天下已经不感兴趣了！
赵子陵……唉。”
木杆可汗不明白老人说了这么多，究竟是在感慨什么。不过他清楚，东方世家鼎力相助，送人送书，并非什么好事，人家也有自己的利益诉求。付出这么多，其实只是想要得到更多，仅此而已。
他想了好久，忽然觉得老人有些回光返照的模样，此时再不问……恐怕今生今世都没有机会了。他方才要开口，拜崇赞却挥了挥手，轻轻地摆动了几下头，缓缓说道：“草原上的狼群，需要的是首领，却不是一个老师，有些话我已经说了一辈子了，接下来的……都要靠你了！”
木杆可汗明白永别，他有些发呆，似乎并未想过这么一天，他会与草原上心胸最辽阔，智慧最高的老人就这么诀别。拜崇赞只是提醒道：“东方……不容小觑，萨珊纵然强橫，却不是东方的对手。这个天下……究竟是谁的还尚未可知。”
两人默默相对良久，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拜崇赞忽然哼唱起了他小时候听过的儿歌：“高高的蓝天，青青的河水，养育我的母亲，总有一天……我会再次回到你的怀抱……”
最后的几个词，在老人的嘴里渐渐模糊了视线，木杆可汗低头看去，竟然看不清究竟唱出了什么。老人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应有的色彩，一切，仿佛还是刚才沉睡着的那个人。
……
十月，北方贾氏将战报和西域所有大势都传递回了敦煌郡，而后由敦煌郡的人匆匆传递至永安镇。
赵烈听闻西域的事情已经结束，颇为惊讶。没想到贾氏还是反应迅速，做什么事情都广有耳目，且为之迅猛。匈奴对嚈哒的决战，是一场决定西域命运的事情，赵烈本以为匈奴对西方的战争结束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这样对于东方战争的进程也会来的相对迟缓一些。
没成想，贾氏为首的世家子弟一参与，西方本来应该用三五年结束的战争，现在只用了两年便完成了……
如果西方的战争已经结束，那么在东方，阿史那燕都对宇文护的支持就会更加强力，北齐要面对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史实上记载的二十万匈奴兵了……如果再加上此时的赵烈盘踞在永安镇……北齐军队会受到何等的精神压力，可想而知。
一切都乱了，本来在历史上，没有赵烈的存在，贾氏便不会出手管理西域的各种事情。战争不结束，阿史那燕都便不可能如此快地整合国内势力，向外继续扩张。
如今在匈奴周围，除了一个室韦还有一个北齐附属国的契丹，便没有了其敌手。而正好此时宇文护的野心，蓬勃正盛。他想要篡位，就要发动灭齐战争。
北周与匈奴向来友好，如此匈奴便会派出重兵从阴山南下，直接进入并州地与北齐决战。决战的时机，一定在高洋死的那时候开始，便已经发动。如此看来，整个时间不但没有延缓，反而提前了！
动一发而牵全身，整个历史进程，会因为哪怕一天的时间，就彻底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在好坏参半的新一个格局下，赵烈对这趟浑水搅拌的越乱，未来的路就会越发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