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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榻缠绵(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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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身后的暗卫惊呼,听风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了他,吩咐暗卫处理善后,自己则带着萧覆离开。

萧覆再清醒过来时,已在马车上。他睁开眼看看四周,又重新闭上。他如今,害怕面对现实,只希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噩梦一场。

听风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握住他的。

他略微挣扎了一下,便没有再动,过了许久,才低低地说了一句:“我要去荷园。”

“好。”听风的声音,和他一样嘶哑。

马车驶向太子府隐蔽的暗门,他们一同下车,萧覆却固执地站在原地不往前走:“我要一个人去。”

听风依旧点头,说:“好。”

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听风深深长长地叹了口气,从另一个方向,赶往荷园……

当萧覆来到荷塘边,看着那一池只余枯叶的湖水,再也止不住,坐在地上,将脸埋进双膝之间,恸哭出声。

他真的失去她了。

他的小鹂子,他的媳妇儿,他想要过一辈子的人。

他曾经,将未来幻想得多么美好。和那个窝心的人,养一双儿女,种一院子花,快快乐乐地相伴白头。

可是,她走了。

他的人生中,再也找不到她了。

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她的泪,她的调皮捣蛋,她的善解人意。

没有她拥抱的温暖,他今后,再感到人世寒冷的时刻,要怎么渡过?

小鹂子,你怎么能就这样丢下我?他疯狂地握拳捶地,直至手被粗糙的沙石硌出血来,仍不停止。

风,悄悄地静下来,沉默地陪着这个悲伤欲绝的孩子,水,也停下涟漪,仿佛在替他追忆,曾经发生在这里的,那些美丽得令人心痛的旧时光。

远处的长廊暗角,还有一双深沉的眸子,写满担忧……

当萧覆终于回到马车上,眼神已死寂麻木,仿佛心已经丢在了那个镌刻着记忆的荷塘,再也寻不回来。

入了寝宫,他更是倒头就睡,不理任何人。

听风站在门口,凝望他许久,最终转身离去。

再回来时,从怀中的包裹里,放出一只白猫。

喵喵的眼神,一如方才的萧覆,黯淡无光。它迟缓地移动着目光,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直到看到了萧覆,刹那间,仿佛突然看到了希望,一跃上床。

当萧覆听见它的叫声,也乍然惊醒,回头与它相望,他们仿佛都想从对方身上,找到那个人的气息。

对视许久,萧覆忽然伸出手,将它紧紧搂在怀里,哽噎低语:“她走了,喵喵,以后就剩下你和我了。”

喵喵呆了半晌,像是突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凄然哀鸣……

到了晚上,送李公公返乡的小顺子,回到宫中,见到喵喵的那一刻很惊喜,可瞬间就呆住,萧覆的神情,喵喵的突然到来,让他觉得异常不安。

“主子,鹂丫头她……”只问了半句,就见萧覆的睫毛下,有泪光闪动,他的手一颤,拂尘砰然落地,错愕和悲痛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泪已淌下。

“是不是又是那个恶毒的女人?”他咬牙切齿地问,愤怒使脸涨得通红。

而恰当此时,门外传报,沈琬前来请安。

这是自宫变之后,她第一次来见萧覆。

小顺子一听见她的名字,就捏紧了拳头,萧覆却按了按他的肩膀,示意他留下来照顾喵喵,自己则出了内室,前往大厅。

“琬儿来了?”他自己都感到惊异,他竟然还能对她笑得出来,而不是将她撕个粉碎。

他的目光,自她的脚底,一路到头顶,再沿原路从上而下,将她扫视了两遍。

这样的眼神,让沈琬心里发毛,却仍旧不得不挂住笑容,俯身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坐。”他指着旁边的白玉椅,表情愧疚:“那日害你受了惊吓,休养了这几天,精神可曾缓和了些?”

沈琬的心情,顿时宽慰许多。那一日,她当真痛恨他的抛弃,可后来沈南廷却告诉她,这不过是他们合谋演的一场戏,她心里才放下些芥蒂。

“这些日子政事繁乱,一时抽不出空去看你,可不要怪朕。”萧覆微笑。

“臣妾怎会如此不懂事?”沈琬娇嗔。其实这几日她根本不敢见他,楚鹂的事即使他未抓着把柄,仍旧让她心惊,尤其是她听说,衣饰局的那个内侍,前两天突然莫名其妙地失踪,更是觉得恐慌。但今日见他如此神色,总算让她松了口气,料想要么萧覆没从那内侍口中问出些什么;要么即使问出来了,也忌惮于沈南廷的兵力,不敢轻易处置她。

“此次起事太急,使你错过了封妃大典,干脆直接改作封后大典,倒也正好万事齐备,琬儿你看如何?”萧覆的话,让沈琬心头狂喜,连连下拜,直喊着谢皇上隆恩。

萧覆看着她跪在地上的身影,笑得甚是温柔,眼底却尽是鄙薄痛恨之色。

沈琬既是夙愿得偿,免不了又心生妄想,大着胆子走到近前来纠缠:“皇上,看您为政事操劳得都瘦了,不如臣妾今晚留下来,陪您说说话解解乏?”

萧覆却恍若刚想起来,转了话题:“对了,琬儿,如今你已是六宫之主,可曾安排好陈良娣和谢孺人的起居住所?尤其是谢孺人,刚失了孩子,要劳你多费些心了。”

听他提起别的女人,沈琬顿时恨得牙痒,却又不得不装出识大体的风度:“臣妾明日便让人将她们接进宫来,陈良娣住烟波殿,谢孺人就住在离秋寒殿最近的明月阁,以便臣妾就近照顾,您看可好?”

“如此安排甚是妥当。”萧覆点头:“有了你这样的贤内助,朕以后就不用操心家事,可以专注于国事了。”

这般称赞让沈琬得意洋洋,却也因此,不好再死缠着不放,只好讪讪告退。

她走后,他全身又垮了下来,靠进椅背,闭上眼,却仍觉得眼前,一遍遍回放那些痛苦的场景,心再度碎裂成灰。

接下来的两天,他犹如浑浑噩噩的失魂人,除了强打精神处理国事,其余时间,就是和喵喵呆在一起。

一人一猫,沉默地相依为命,让旁人见之恻然……

但沈家的人可没放松,反而趁热打铁,甚至已着人将赶制的皇后礼服,送入宫中。

当沈琬看见那凤冠霞帔,心中无比畅快。她让秦妈为她更衣,然后摊开双臂,缓缓旋转,感觉自己仿佛已跟萧覆一起站在高台上,俯瞰万民苍生。

这种滋味,真是比世间任何事物,都令人销魂噬骨。

当宫人说小顺子过来送封赏,她也不避讳,直接穿着礼服便出去了,当着他的面炫耀:“你看本宫穿这衣裳可合身?”

小顺子口里唯唯诺诺地恭维,却恨不得拿把剪刀,给她剪上几个大窟窿。

“唉,可惜李公公走了,不然本宫也不必样样亲力亲为,为这大典操碎了心。”沈琬抱怨。

小顺子眼珠一转,立刻赔笑道:“要是娘娘不嫌弃,奴才倒是可以为娘娘多跑些腿。”

“哎,那倒也好。”沈琬开心地答应,小顺子如今也算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人,甚至已暂代内务总管一职,要是真能通过这次大典再拉近些关系,以后对自己也颇有好处。

“那就有劳公公了。”沈琬一个眼色,秦妈立刻进里面拿了对儿沈府这次带进来的玉镯子,塞进小顺子手里。

他也不拒绝,笑眯眯地收下,出了门却对着那镯子一啐。

回了寝殿,他并没把刚才的事告诉萧覆,只跟没事人似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心里却在暗暗盘算……

按惯例,封后的仪程,亦必须提前预走一遭。

可沈琬满心急躁地希望大礼早成,竟说封太子妃时既已预演过,此次可免。

如今她已掌握后宫权柄,教养嬷嬷也不敢跟她争辩,而小顺子在旁边也满口赞成,此事便就这么定了下来。

大典前夜,最寂静的时分,小顺子悄悄来到那座空荡荡的高台之下,环绕一周,将搭建支架的木料榷卯处的卡口和嵌块全部拉开,然后再松松地递进去一小段,入宫之前,他家里本就是做木匠的,这些活对他而言驾轻就熟,而且尺寸力道计算精准。从外表看,这高台依旧安然无恙,但其实,已是危机四伏,只要稍微承重过度,即会崩塌。

做完这一切,他仰望着漆黑的夜空,又想起当初的楚鹂,为了救他,撕心裂肺地哭着磕头的情景,泪水沁出眼角,他用手背狠狠抹掉,咬紧了牙在心里发誓:

小鹂子,我拼了这一回,也要为你报仇。

次日,一切准备就绪,文武大臣,也入宫观礼。沈琬身着礼服,前往受封。

半路上,遇到绿萼,曾经对她颇为巴结的沈琬,此刻如同根本没看见她似的,高抬下巴扬长而过,连秦妈都仿佛跟着高人一等,鼻孔朝天地斜睨了绿萼两眼。

绿萼冷冷地看着她们走远,回到翠屏阁时一脸忿然。

贵妃倚在榻上,轻轻地问:“怎么了?”

绿萼将手中的帕子一摔,眼角微微发红:“你说你自己,到底值不值?如今连沈琬那个女人,都被封了皇后,你呢,你得到了什么?”

贵妃苦笑:“我本来也没想得到什么,我不过是……”

“你又要说赎罪是吗?”绿萼咬牙打断了她:“你是曾经对不起他,那就这样来还么?你傻不傻啊……”到最后,她已是泣不成声。

贵妃扶着椅子慢慢站起,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苍白的脸上有丝凄然的笑:“我这样,也不是全为了他,你知道,我有多恨那个禽兽。”

绿萼再也忍不住,抱着她哭出了声:“主子,你为什么这样命苦?”

贵妃轻抚她的背,眼睛望着那面绣屏,眸底交织着向往和绝望,低低呢哝:“我如今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再住进那间屋子里,看看那片荷花,哪怕……只有一天,一刻也好……”

绿萼身体一颤,缓缓松开她,转身出门。

“你去哪?”贵妃急问,她却不回答,直往前走。

贵妃想要追上她拦阻,却全身无力,只走了两步便头晕目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冲了出去。

绿萼先到了萧覆寝殿,他正打算前往大典举行之处。见到她时,怔了怔,将小顺子叫过来,让他去告诉沈琬,稍等他片刻。

小顺子目光闪了闪,应声而去……

殿中再无旁人,萧覆转过身,看向绿萼:“何事?”

绿萼也不下跪,就那样站着直视他:“我今日来,是想求你一件事。”

萧覆点头,低声道:“你说。”

绿萼倔强地忍住泪水,声音里却仍有忍不住的颤音:“我家主子……已时日无多……只希望在她最后的日子里……能住回荷园……你可应允?”

萧覆的神情一震,半晌才缓缓反问:“她那日说毒药无解……是真的?”

“你以为,那不过是她骗人的话么?”绿萼的泪流了下来:“她为了你,是真的连命都不想要了,你知不知道?”

萧覆的脸色变得苍白,他的确以为,那不过是她当时,为了摧毁皇帝意志,而说的谎言,他以为她即便使毒,也总会为她自己,留一条后路,却未想到……

“带朕……去见她。”萧覆暗哑开口。

绿萼的眼中,这才有了一丝欣慰,擦干泪水,和他一起前往翠屏阁。

当贵妃看见萧覆进来,整个人愣在当场,半晌才呐呐说了声:“见过皇上。”

可不过是行礼,她却在站起时,眼前便又是一阵发黑,身体摇摇欲坠。

萧覆心中一痛,伸手扶住她的瞬间,低低说了句:“你为什么……做这样的傻事?”

“不是为了你。”贵妃轻描淡写地一笑:“我只是自己不想活了,顺便拉个人垫背。”

萧覆说不出话来,咬紧了牙,眼中发涩。

“既然你来了,我想绿萼也跟你说了吧?”贵妃望着他,眼中含着请求:“我想去荷园住几天,行吗?就几天,反正我也……”她没有说下去,垂下眼睑,叹息不语。

“好。”萧覆转开视线,再不忍多看她一眼。

室内一片死寂的沉默。

半晌,贵妃抬起脸,微笑着催促:“今日是封后大典,那边还等着你呢,快去吧。”

萧覆的心中,更是刺疼。

正当此时,外面传来急促的声音:“皇上,出事了,大典出事了。”

萧覆和贵妃,同时怔在当场……

出事的人,自然是沈琬。

当小顺子赶到,转达萧覆的话时,他刻意多加了几个字:“皇上要晚来一会儿,让您先上去,稍等他片刻。”

于是,沈琬便依言,一步步踏上那高台,阶梯底部尚另外有支撑,所以无虞,可当她站到高台正中央,四面的支架却发出了怪异的声响。可那声音,太轻微,又被周围的嘈杂声淹没,因而无人察觉。

因此,那高台突然垮塌下来时,几乎谁都措手不及,连她自己,都吓得忘记了惊呼。

沈南廷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可也只来得及在她最后落地之前飞身去挡,而所幸有了这个助力,她才勉强减缓了些下坠之势,保住了命,却仍是摔得当场昏厥。

萧覆赶到秋寒殿的时候,沈南廷正守在内室门口,见到他时,眼神阴郁。

“怎么样了?”萧覆问道。

“托皇上的福。”沈南廷的笑容很冷:“琬儿没死,不过摔断了一条腿。”

萧覆的神色,也冷了下来:“这是场意外,朕也未料到。”

“皇上不是惯常料事如神?”沈南廷挑了挑眉,语气中含着隐隐的怒意。

“你觉得,这是朕故意为之?”萧覆眯起双眸。

沈南廷一躬身:“臣不敢妄自揣测,不过恳请皇上,将琬儿带回沈家休养一段日子,不知可否?”

萧覆扯了扯嘴角:“历朝历代,似乎没有皇后回娘家休养之理。”

“那您可以当琬儿是省亲。”沈南廷并不让步。

萧覆盯着他看了半晌,蓦地淡淡一笑:“那好,便将她,交给你带回去吧,反正放在朕的身边,你也舍不得。”

沈南廷的耳根,瞬间泛出淡红,却仍咬牙说了句:“谢主隆恩。”

萧覆瞟了他一眼,走进内室。

此刻的沈琬,虽经急救已苏醒,却仍是惊魂不定,看到他时,两眼发直,口不能言。

“琬儿。”萧覆在床边坐下,伸手抚了一下她的脸,她就像突遭电击一般地往后躲,却又牵动了腿伤,疼得“咝”地一声叫。

沈南廷便又从门外跨了一步进来,紧张地查看,换来萧覆带着嘲讽的一瞥,只好又忍怒收回脚去。

“琬儿,”萧覆又开口唤她的名字,脸上带着关切之意:“今日不过是意外,你不要太过担忧。”

沈琬的胸口因了惊悸而起伏,却不敢说话,只低头躲避他的目光。

“南廷方才跟朕说,想带你回家休养一段,你可愿意?”萧覆柔声问。

沈琬迟疑了半晌,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好,那你便暂时随他回去,过一段时间等你好些,朕亲自去接你,好不好?”他的语气极其柔和体贴,仿佛真对眼前之人,充满爱意。

而沈南廷在外间,听到这些话,生怕沈琬心软,抢先插进话来:“那臣今晚就带琬儿回沈家。”

“琬儿现在伤重,不多在宫中留一天吗?”萧覆神情担忧而错愕。

沈南廷却也不示弱,笑了笑:“不必,沈家历来在战场上拼杀,跌打损伤是家常便饭,所以老管家便是接骨疗创的高手。”

“那也好。”萧覆点了点头,随后又吩咐:“备马车送将军和娘娘,记得将座椅垫得软些舒适些。”

如此细心,不知情的人,可能当真以为沈琬深受眷宠。

沈南廷却并不领情:“坐臣的马车即可。”

萧覆笑了笑,又嘱咐了沈琬几句,起身出门,和沈南廷擦肩而过时,调侃地问了句:“怎么,连朕的马车,也怕不稳当么?”语毕扬长而去。

沈南廷的薄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眸色如冰……

很快,沈南廷便带着沈琬离宫,而他们走后,萧覆将小顺子,单独叫进了内室。

“关紧门。”萧覆冷着脸命令。

小顺子缩着脖子,过去将门关好,走到萧覆跟前。

“今日的事,是你做的?”萧覆的话虽是询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小顺子嗫嚅了一下,直白地承认:“是。”

“大胆。”萧覆一拍桌子:“你可知道这会给朕招来麻烦,也给你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杀身之祸,奴才不怕。”小顺子抬起头望着他:“为了小鹂子,大不了奴才不要这条命了。”

他的目光里,含着明显的怨怒,让萧覆气得喘息:“你这是在责怪朕,不为小鹂子报仇么?”

小顺子低下头:“奴才不敢,您是皇上,自然是有这般那般顾忌。而奴才就是条贱命,所以豁得出去。”

萧覆被他的话哽住,许久才凄凉地一笑:“是,都怪朕,若是朕不是这般那般顾忌,她不会死。”

他言语里的悲伤和悔恨,让人动容,小顺子再未说什么,只是沉默地跪着。

萧覆摆了摆手:“你下去吧,这件事,你再不要跟任何人承认,即便有人问起,也装作毫不知情。”

“主子。”小顺子的心中泛起愧疚。

萧覆低低说了句:“多谢你,对她这么好。”

小顺子的眼眶,骤然发烫,匆匆磕个头,起身告退。

萧覆独坐在床边,拿出那个香囊,轻轻抚摸着上面那只鲜血绣成的红蜻蜓,自言自语:“你是不是也在怪我,没有为你报仇?你再等我……最后一次,我将来一定会让他们,都死无葬身之地。”

****************

那边,沈琬一回到沈家,还未下马车,便看到沈图苍老的身影,在门口翘首以待。

“沈伯。”沈琬还没开口便已哭了出来。

沈图过来,用长满硬茧的手,握住她的手,也是老泪纵横:“我的小姐哎,你看你受了多少苦?”

沈琬更是觉得自己委屈,泪滴滴答答地掉。

沈南廷见状,轻声劝慰:“都进去再说吧,外面人多眼杂,传了闲话就不好了。”

这才劝住了两人,沈图却又招呼沈南廷:“你先下来,将小姐背到夏园去。”那语气理所当然,似乎早已习惯这样做。

沈南廷也没说什么,只下了马车,将背朝向沈琬。

沈琬眼神微怔,终于还是伸出双手,攀住了他的肩。

他将她背起,一路前行,谁都没有出声。

到了夏园,曾经给楚鹂居住的那间屋子,已经重新收拾过,换上的都是沈琬喜爱的嫣红色。

沈南廷将她放到床上,便默默地退了下去,她的眼神追随着他一直到门边。

直到沈图在旁边,假咳了一声,她才将目光收回,转而望向他:“沈伯,上次的事,多亏你了。”

“诶,小姐的事,就是沈伯我的事,何需客气?”沈图慈爱地笑,对她仿佛如对自己的女儿一般。

“爹娘都不在了,也只有沈伯你最疼我。”沈琬撒娇。

“你不知道沈伯有多担心你,今天听说你从台子上摔下来,我都快被吓死了。”沈图拍着胸口摇头。

沈琬又是眼眶一红,开始哽咽:“今天真的太可怕了,眼看着就那样从半空中摔下来,我都以为会……”

沈图的眼中,升起愤怒:“定是他……有人想害你。”

沈琬听了这句话,眼神瑟缩了一下,有些微的迟疑和逃避:“你是……说谁?”

她真的怕听到那个残酷的答案,但当她清醒过来时,也同样那般怀疑过。

沈图也不忍心对她直白地说出口,只好叮嘱:“总之以后,再不要轻信任何人。”

沈琬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原本涂着蔻丹的指甲,已在今天这场事故中,齐根断裂,只剩下擦破的皮肉,那样惊悚地暴露在外面。她的眼底,渐渐泛开刻骨的恨意,声音冰冷:“我真想整死那个丫头,把他对我的折磨,千倍万倍地还给他在乎的人。”

“先不要冲动。”沈图劝止:“等一等,说不定那丫头真能怀上,到时候便能解了你的困境,如今你就快成为皇后,若无子嗣,将来要怎么办?”

沈琬一愣,终于冷静了些,却又担忧地问:“可若是他到时候发现这个孩子是那丫头所生,该怎么办?”

沈图捋着胡须,自得地一笑:“我已弄了三具女尸,冒充她们母女三人,他如今定以为那丫头已被杀了灭口。”

“那他有没有怀疑沈家?”沈琬紧张地问。

“怀疑了又如何?”沈图半眯着眼:“他有何凭据?更何况以现在的形势,他怎敢轻易和我们沈家翻脸?”

沈琬这才放下心来,嘴甜地夸赞:“还是沈伯最厉害,谁也斗不过您。”

沈图受用地哈哈大笑。

聊了很久,沈图才离去,沈琬在床上躺下来,却久久睡不着。

最后,她略略提高了声音,问了句:“你在吗?”

过了片刻,房门被轻轻推开,沈南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两个人相互凝望了半晌,他才低声道:“怎么了?饿了吗?”

“没有,只是想……”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可经历了这一次,她又恍惚觉得,其实真正对她好的,还是眼前这个男人。

但即使这样,想起萧覆,她还是觉得心里发疼,觉得不甘心。

“你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不知不觉间,她就将这句话,问出了口,随即看见沈南廷眼神一冷,又立刻后悔地闭紧了嘴。

“因为他,从来都没有爱过你。”沈南廷一字一顿,如同锤子,重重砸在她的心上。

“不可能。”她嘴硬地反驳,心里却虚弱到了极点。

沈南廷笑了笑:“你叫我过来,只是想问这个问题吗?那我现在回答完了,可以走了吗?”语毕便转身,消失在门外。

沈琬又是恼怒,又是懊悔,躺在床上直喘气。

隔了很久,她听见隔壁传来乐声,曲调伤感,她知道那是沈南廷,正在吹“乌苏”。那是一种类似于口哨的乐器,是他们俩小时候,有一次上山玩耍时,发现的一种可以发声的响木,他将它制成了一个小小的短笛,因为吹出的第一声,类似于“乌苏”的发音,所以她给它起了这个名字。

想起那些陈年往事,她不禁唏嘘,他和她,原本那样亲密无间,为什么却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她以前,曾无数次希望时间倒流到她未嫁入太子府之前的那一刻,只希望能和他,永远在一起。

可如今,她却发现自己的心意,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发生了改变,不再坚定地想要回到,没有遇见萧覆的时刻。

人心都是会变的,怪不得她,何况当初,是他自己,把她送到了萧覆身边。沈琬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以减轻对他的愧疚。

用被子蒙住耳朵,阻断了那乐声,她迷迷蒙蒙地睡去。

一曲终了,隔壁的门打开,沈南廷走出来,望了一眼这边的房门,突然想起了楚鹂,眼神怅惘。

有时候他真羡慕萧覆,能遇到那样一个纯真的女子,有那样一段不染尘垢的温暖爱情……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流逝,悲伤的继续悲伤,煎熬的继续煎熬。

而这一日,沈图突然来见沈琬,眼中蕴含着神秘的狂喜。

“有什么事沈伯?”沈琬也隐隐预料到了什么,心怦怦直跳。

“恭喜小姐。”沈图笑容开怀:“那丫头像是怀孕了。”

“真的?”沈琬激动得一下子站起来,受伤的腿被这样强力一拉扯,顿时疼得钻心。

“哎呦小祖宗哦,您可当心着点儿。”沈图忙过来扶她坐下,却被她拽住衣袖,一脸急迫:“你说的是真的?”

“是。”沈图点头:“监视她的人说,这几天见她时常干呕不止,我今晚就亲自过去看看。”

沈琬心念一转,立刻说:“我也要去。”

“不行,你腿脚不方便。”沈图劝道。

她却不依不饶:“我非要去。”

沈图被她缠得拗不过,只好答应:“好好好,带你去,行了吧?”

沈琬这才眉开眼笑。

当沈图将沈南廷叫过来,说了楚鹂怀孕的事,沈南廷眼中划过一丝怔然,但什么也没说出口,只点头同意和他们一起去。

暗道的入口,就在那面镶嵌着古董架的墙壁之后,就算真有外人进屋,也只会被架上的奇珍异宝吸引住注意力,而不会再去想墙背后还有秘密机关。

不同于一般暗道的狭窄,这里的路,足可以并行三四个人,而且暗道顶到地面的高度也近六尺,空间开阔。

沈图照例是让沈南廷背着沈琬,可如今的她在他背上,却有种说不出的尴尬。自回来的那天两人争吵之后,沈南廷极少踏进她的屋子,甚至极少再吹起乌苏。

她甚至不好再像以前那般,亲密地攀住他的肩膀,而改用两只手矜持而轻微地抓着他肩上的衣裳。

沈南廷也并不出声提醒她抓紧,只是默默前行。

沈图对这两个人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早有察觉,却不动声色。

出了暗道口,便是那片掩映的树林,门上的匾额已年久失修,斑驳残破地嵌着两个字——冬园。

沈南廷和沈琬同时抬头,看着那块匾额,心中都有叹息响起。

他们也都已多年没来过这个地方,而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不知道是不是也已随着岁月凋落?

“进去吧,那丫头就在里头。”沈图的声音,打断了彼此的怅然,他们又恢复了之前的淡漠,一起进入园中。

依旧是绕过那道长长的院墙,他们到了楚鹂所居的小院外。

透过门缝,沈南廷看见楚鹂正在打扫院子,不觉微微一愣。

在这样险恶艰难的情境下,她竟然还将自己的四周,打理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这个丫头,真有些特别。

沈琬却没有沈南廷般欣赏的心思,而是一见到楚鹂就想起萧覆对她的偏爱,对自己的薄情,恨得咬牙切齿。

“把门踢开。”沈琬冷声道。

沈图拍拍她的肩:“消消气消消气,她如今怕是怀孕了,你还得顾忌些,免得伤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沈琬这才强自平静了些。

沈图上前,推开了门,正在扫地的楚鹂听见响声一怔,慢慢抬起头来,当她看见门口的人,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恨意,却又很快恢复了淡漠,只是静静地站着不动,等他们过去。

沈南廷将沈琬背到楚鹂跟前的石凳上放下,她看了看沈琬包扎的脚,依旧什么也没说。

沈琬被她的淡定,再次激怒,出言挑衅:“怎么样,在这里过得可好?”

“还好。”楚鹂轻声吐出两个字。

“隔壁就住着你娘和妹妹,你没经常过去走动走动?”沈琬恶毒地笑。

楚鹂握着扫帚的指尖,稍微紧了紧。是,她和家人,只有一墙之隔,却有如天涯海角,她知道自己根本走不出这个院子,也不可能,将这样难堪的自己,暴露在家人面前,惹她们伤心难过。

见她情绪有了波动,沈琬更是得意:“你知道么,殿下如今,已登基坐了皇上,而我,被封为皇后。”

楚鹂的心仿佛被猛地割了一刀,脸色微微发白,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

“所以你看,男人的心可真难测,看似对你柔情蜜意,但转脸便能将你忘个一干二净,照样享受他们的人生。”沈琬的眼中,闪着得意嘲讽的光。

楚鹂低垂着睫毛,紧紧盯着扫帚尖的那一片白色残花,默不作声。

半晌,她抬起眼来,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问了句:“你们来有什么事?”

沈琬这才记起今日的来意,狠瞪了她一眼,然后示意身边的沈图,上前诊断。

沈图笑眯眯地看向楚鹂:“听说你这几天总是呕吐?”

楚鹂的眼神微微一怔:“是。”

“好兆头。”沈图点头:“把胳膊伸过来。”

楚鹂依言行事,沈图搭上她的脉门,片刻,眼中有喜悦升起,转头对沈琬道:“恭喜小姐,这丫头的确已有身孕。”

此言一出,无论是楚鹂还是沈琬,都有瞬间的呆愣。

楚鹂在那一刻,心中百感交集。她竟然,真的怀上了他的孩子,可今生,他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

沈琬则发现,即使是自己亲手导演的代孕,可当听说她怀上了萧覆的孩子,却还是觉得嫉妒愤恨。而沈琬,向来是一个自己痛一倍,就要别人痛百倍的人,又怎会放弃伤害楚鹂的机会。她的嘴角,扬起一个讽刺的弧度:“想一想呢,你的命也真是苦,自己的孩子,将来要叫我做娘亲,自己爱的男人,以后要和我同床共枕,你是不是很羡慕我?”

楚鹂狠咬了一下唇,冷冷地答了句:“各人有各命,谁也不必羡慕谁。”

沈琬气得直觉就想伸手抽楚鹂一耳光,旁边的沈图却使了个眼色,让她不得不放下手。

“你就嘴硬吧,别仗着你肚子里有孩子,我就不敢收拾你。”沈琬气恨地骂。

楚鹂也不吭声,任她叫嚣。

来了一趟,目的倒是达到了,只是嘴上没占到上风,沈琬虽说有点不甘愿,可毕竟心里在意那个孩子,所以骂了一阵,便收场走了。

沈南廷临行之前,深深看了一眼楚鹂的身影,才背起沈琬出门。

待他们走远,楚鹂过去,关紧了院门,又继续扫地,可一滴滴水珠,却随着她的脚步,落在青石板上,仿佛刚刚下过雨……

****************

当沈琬一行三人回到夏园,沈图在房中来回踱步,最后摸着下巴阴笑:“小姐,你再过几日,可以回宫了。”

“嗯?”沈琬不解地望着他。

“那丫头怀孕,便是你怀孕,自然是要回宫休养待产。”沈图眼神狡诈。

沈琬也会过意来,却又有些忧虑:“可他那边……”

“你放心,他不敢让你频出意外,否则,我们沈家,绝不会善罢甘休。”沈图寒声道。

“那他会不会发现那夜之事?”到了这时候,沈琬倒开始前怕狼后怕虎,瞻前顾后了。

“还是那句话,他一无凭据,二有忌惮,即使有怀疑,也不能拿你如何。”沈图的安抚,让沈琬放下心来,点头:“好,那便尽快去安排,我要回宫。”

事实上她也怕离宫久了,万一被另外的女人钻了空子得了势。

沈图接下来就吩咐沈南廷,于明日早朝,当着群臣的面,将沈琬有孕之事公开禀报,使� ��覆不好下手。

沈南廷想起那日接沈琬出宫之时,萧覆所说的那句语意暧昧的话,心中有些隐隐担忧,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次日,金銮殿。

萧覆听众人奏完事,正待退朝,沈南廷深吸了一口气,出列战到大殿中央。

“沈爱卿还有何事?”萧覆微笑着问。

沈南廷躬身行礼:“臣有一事相禀,舍妹沈琬,因封后大典意外受伤而回家休养,进来颇感身体不适,昨日经大夫诊断,已怀有龙嗣。”

“哦?”萧覆的表情甚是惊诧:“沈妃回府之后,这么快就怀有身孕了?”

此话听在其他人耳中,尚不觉得什么,可沈南廷听起来,却是别有一番深意,一时咬紧了牙,再不能开口。

萧覆凝望着他,眸底有不易察觉的嘲讽,言语上却亲切地给了他个台阶下:“今日朕便亲自去府上,接她回宫。”

“谢皇上圣恩。”沈南廷叩拜,眼神有些微狼狈。

当他下朝回府,沈琬一见他,便让沈图扶着,一瘸一拐地迎上前来,神色里含着紧张:“他怎么说?”

“他说今日亲自来接你回去。”沈南廷神情漠然地答了句。

沈琬却丝毫不在意,欢天喜地地回屋去对镜贴花黄。

沈南廷的唇边,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往自己房中走去,沈图却在他身后,幽幽地说了句:“做人要记得自己的本分。”

沈南廷背影一僵,更加快脚步离开。

萧覆那天傍晚,果然亲自来接沈琬回宫,龙车御辇,尊荣华贵,让沈府这么多年来,终于又一次占尽风光。

沈图这次,却未出现,而是在暗处,冷眼看着萧覆的一言一行。

沈南廷身为一家之主,自然只能盛情款待,以求宾主尽欢。沈琬则装出娇羞的模样,时不时在萧覆面前提起自己怀孕之事,萧覆也仿佛浑然不知内情,只一径欢喜。

一场虚伪的戏,终于演完。

沈南廷送走他们,独自回到夏园,望了望那个空荡荡的房间,回屋站在窗边,吹起了乌苏,寂寞的乐音,随风飘零,只有那只叫雪灵的白雕,站在屋顶倾听……

而沈琬回到秋寒殿,其他女眷立刻上门巴结谄媚,萧覆在旁边陪了一会儿,便借口处理政事而离去。

她虽有些惘然,可被众星捧月的虚荣,盖过了这丝不快,心情还是十分愉悦。

等这群人终于散了,沈琬懒洋洋地靠在榻上,半闭着眼睛问秦妈:“我走了之后,宫里有没发生什么事?”

秦妈把她搜集到的那堆鸡毛蒜皮的琐碎都说了一遍,沈琬听得呵欠连天,不感兴趣,直到秦妈提起,贵妃搬出了翠屏阁,才掀开眼皮,问道:“搬到哪儿去了?”

秦妈摇头:“奴婢不知,但没在宫里住了,那天听见他们有人传,说是被送进了太子府。”

“太子府?”沈琬的眼睛骤然一睁,人坐了起来:“搬去那里做什么?”

秦妈也嗫嚅着答不出来。

沈琬又慢慢躺了回去,睁大了眼睛盯着屋顶,看似发怔,脑子却在飞快地转。

她以前,从未想过萧覆和贵妃之间的联系。可现在回想,确实有不少疑点。

单说宫变那天,贵妃不仅不帮皇帝,反而对他下毒,助了萧覆一臂之力,就匪夷所思。

而据事后了解,封后大典那天,萧覆之所以去晚,也正是因为绿萼突然去找他,然后他们便一起去了翠屏阁。

现如今,贵妃居然从宫里消失了,还传说是去了太子府……

“去找沈贵,让他核实,贵妃是不是真的在太子府。”她冷声吩咐,秦妈忙答应着去了。

到了夜间,沈贵的消息传回来了:曾经废弃多年的那个荷园,近日的确像是住进去了人,每天有专人出入送膳及日常用度。

荷园?沈琬想起了当初贵妃生日时,萧覆曾特意提点她,以荷花绣屏为寿礼,而之后,贵妃又赏了她一枚冰玉荷花簪,甚至后来萧覆生辰她和贵妃一起去庆贺时,桌上的碗盏杯碟也都是雕的冰玉荷花。

难道他们……沈琬的脑中突然蹿过一个念头,顿时连呼吸都发紧了。

她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证实自己的猜想,因为若是猜测成真,那她就是天底下,最傻的傻子。

那一晚,她翻来覆去,彻夜难眠,越想越觉得这事是真的,越想越觉得自己受他们蒙骗,忿恨难忍。

次日一早,听闻萧覆去了城外探访百姓,她立刻命秦妈备车去太子府。

“可主子你的脚……”秦妈担心。

沈琬却狠狠一眼瞪过去,她再不敢吱声,灰溜溜地告退……

马车到了太子府,沈贵过来迎接,还心思讨好地推着辆木制轮椅,秦妈只好悻悻然地抱着自己给沈琬准备的拐杖,跟在他们后面。

沈贵推着沈琬,一路来到荷园,果然,远远望见廊间有房门打开,似住了人。

还真在这儿!沈琬恼火地冷哼一声:“推我过去。”

可到了长廊尽头,却有木梯,轮椅推不上去,秦妈见状,忙巴结地将手中的拐杖递过来。

沈琬拄着拐杖站起,由秦妈和沈贵一左一右扶着走上了长廊,而这时,屋里的人听到了动静,出来看个究竟——正是绿萼。

她见了沈琬,神情一怔,随即略略行了个礼,声音冷淡:“奴婢见过娘娘,不知娘娘到此处有何事?”

“嗬。”沈琬一声嗤笑:“听你这说话的口气,倒像是你们是主人,我是客?”

绿萼没有作声。

“让开。”沈琬不耐烦地斥道。

绿萼未动,仍旧挡在门口:“我家主子身体不适,今日无法见客,娘娘请回。”

“好大的胆子。”沈琬气得一拐杖挥过去,绿萼灵巧地一侧身避过,反害得她重心不稳,差点摔倒,所幸被旁边的人扶住。

“你一个奴婢,还反了天了?”沈琬怒喝。

绿萼正待说话,背后忽然传来轻柔的声音:“绿萼,不得无礼。”

贵妃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色苍白,却对她的美,没有丝毫减损,反而更显得楚楚可怜。

沈琬见了,心中更是嫉恨,出言讥讽:“哟,住进旧情人家里,是不是分外惬意?”

一句“旧情人”,让贵妃的脸更白了几分,绿萼则是满脸涨得通红,眼中怒意升腾。

贵妃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冲动,随后对沈琬一笑:“我不过是身体欠佳,又觉得此处清幽宜于休养,所以才请皇上,让我搬到此处,你不要误会。”

“误会?”沈琬冷笑,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亮给她看:“这冰玉荷花簪,我也误会成你们的定情信物了。”语毕,将那簪子高高举起,再狠狠摔在地上。

顿时,玉碎瓣裂,簪子断成了几截。

贵妃仿佛懵了一般,呆立了半晌,然后慢慢蹲下身去捡,有尖锐的碎片划破了她的手,她看着鲜血从指尖流出,忽然抬起眼,望着沈琬一笑:“你知道,我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吗?”

她的眼神空洞得可怕,沈琬一时竟不敢接口。

“我最后悔的,就是将这枚簪子,送给了你。”她每个字每个字,吐得低而清楚:“你不配。”

沈琬闻言身形一颤,怒气再次冲上头,冷笑着反唇相讥:“你就配么?跟了儿子又跟父亲,你有多干净,怎么配得起这荷花?”

贵妃唇边笑容惨淡,眼神却犀利冷锐:“是,我配不起,我本就是出自泥污之人,可你呢,一个大家闺秀,却比市井泼妇还要歹毒蛮横,这样的你,值得谁爱?”

沈琬被这句话刺激得再也无法自控,直想要冲上去,撕烂她的嘴。

“怎么,还想打人么?这就是你母仪天下的风范?”贵妃微挑起眉,淡淡地讽刺。

沈琬气结,却又怕真失了仪态,更惹对方耻笑,只得站定不动。

贵妃也根本不再理睬她,将手往绿萼腕上一搭,转身进屋,关紧了房门。

沈琬怒火冲天,甩手离去。

听得他们的脚步声消失,一直端坐在床边的贵妃,再也支撑不住,向后倒去。

“主子。”绿萼惊慌地叫着将她接住,只见她嘴角有丝鲜血,慢慢渗出……

萧覆闻讯赶到时,贵妃已不省人事。

绿萼一见他就流泪着泪下跪恳求:“她怕是……不行了……你陪陪她最后一程……好么?”

他扶起她,亦是心中剧痛。

绿萼退了出去,他慢慢走到床边坐下。她仿佛感知到他的到来,指尖微微动了动。

他终是,握住了她的手,低低唤了声:“沉芙。”

这是只属于她和他之间的名字,她的睫毛一颤,神魂终于慢慢归位,睁开了眼睛。

未语泪先流,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凝望着他,那般眷恋不舍。

他也同样不知道该如何言语,沉默许久,低低说了两个字:“抱歉。”

她的眸中,多出了些亮光,轻轻摇了摇头:“是我……对不起你……”

刚说完这句,她就剧烈咳嗽,唇边又开始渗血,萧覆忙想要叫绿萼进来喂药,她却阻止:“不必了……反正已经……到尽头了……”

“不会的。”他涩声安慰。

“临死之前还能见到你,我已经满足了。”她凄然一笑:“我原本以为,做了那么多错事,这一生都再无法得到你的原谅。”

“别说了……”萧覆难过地想要打断她,她却握紧了他的手:“不,让我一次把话说完,不然,再没有机会了。”

萧覆心如刀绞,只得默然聆听。

“一直没有告诉过你,我的身世,因为……说不出口。”她深深苦笑:“我娘……是个青楼女子,爹却不知道是谁,长到八岁时……”她咬了咬唇,眼中有强烈的痛楚之色:“我被娘的客人强暴……”

萧覆闻言,震惊而怜惜地望着她。

“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她的声音低如蚊呐:“直到我遇上了他,将我赎身。”这个他是指谁,不言自明,她接着往下说:“他将我带回去,我本以为,不过是作填房或者小妾,却没想到,他将我送到一个叫灭魂殿的地方,教我媚术和杀人。”

“灭魂殿?”萧覆皱眉。

“是他当初夺位之后,为了清除异己而设立的组织,里面全都是十来岁的少女,培养了之后专司暗杀,据说当年的沈震寰,也是死于灭魂殿女子之手。”贵妃的话,让萧覆深呼吸了口气:“竟有此等事。”

贵妃点头,眼中有浓重的愧疚:“而我被挑选出来,安排于你在雨中相遇,然后一步步接近你,来到你的身边,背负的命令却不止杀人,还因为他自始至终怀疑你有龙玺,所以要我暗中打探其下落,这些……这些你后来都知道了。”

萧覆轻轻回握了一下她的手,以示宽慰。

她这才鼓起勇气,继续叙述:“原本,我这一生中已恨透了男人,所以初时对你,也不过是虚与委蛇,可你对我……却一片真心,天长日久,我终于还是……”她停顿了一会儿,才低声吐露心迹:“爱上了你。”

萧覆的眼神,瞬间一滞。他曾经以为,她对他,始终不过是利用,尤其是最后的那场背叛,让他对这场感情,彻底绝望。

她透过他的眼神,明白他此刻在想什么,笑得惨然:“避暑山庄里的那一幕,是他特意安排的,当时因为我常延迟禀报你的动向,他已察觉到我有异心,所以找借口将所有人都聚齐避暑山庄,然后胁迫我过去,逼我吃下媚药,再故意将你引到偏殿,让你亲眼看见我和他……”她的泪已滚落,眼神羞辱而惭愧:“是我对不起你。”

萧覆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眼中涌起强烈的恨意。

她见状,轻轻摇了摇他的手;“我真的希望,你今后的人生,能够过得比以前……快乐些,不要有那么多仇恨……”

“要怎么样才能快乐?怎么样才能没有仇恨?”他反问,心中悲愤交加。他的所爱,都被一一无情夺走,他怎么可能快乐,没有仇恨。

她怔了怔,才试探地轻声问:“那个丫头,你后来找到了吗?”

“她已经死了。”萧覆说完,就立刻咬紧了牙,怕忍不住眼中的泪意。

贵妃呆了半晌,泪水滑落:“都怪我,当初没能及时救她。”

“不。”萧覆摇了摇头,垂下眼睑,泪终于还是沁出了眼角,却再一字不吐。

贵妃转眼,望着窗外,泪流满面:“真的是太可惜了她,那么善良,有颗干干净净的心。我原本多么希望,她能和你在一起,给你幸福,却没想到……”一句话没说完,她又剧烈一咳,这次有大片的鲜血,自口中喷出。

萧覆慌忙拿手帕去擦拭,却怎么都擦不尽,血越涌越多。

他高声唤着绿萼,她从外面冲进来,见状痛哭失声,贵妃艰难地向她伸出手去,已语不成句:“我要……我要穿着那套荷花……荷花裙衫入葬……”只说完了这句话,她的手便骤然垂下,合上了眼睛……

“主子——”

“沉芙……”

无论怎样的呼唤,都再唤不回她,芳魂已逝,永无归期……

沉芙下葬时,穿的正是当初楚鹂为她绣制的那件荷花裙,她其实,根本没舍得丢掉,而是偷偷让绿萼拿回来,藏在箱底。

她曾对绿萼说,前世穿着这样的衣裳死去,或许来世,就能真的生作荷花。

她还说,这一生,几乎未绽放便已凋落,希望下一世,能从从容容,不错过每一段花期。

萧覆的心里,被这些伤感的话语,堵得死死的,连泪都仿佛流不出来。

再回到宫中时,已经入夜,他独自坐在床上,看着角落里同样寂寥的喵喵。

沉芙也曾经养过这样一只猫,但是她离开之后,从此丢失。

过去和现在,仿佛有许多相叠的影像,而他曾经深爱过的两个人,都已离他而去。

而她们之所以仓促离开,都与同一个人脱不了关系——沈琬。

萧覆的眼中,晕出血光。

这时,门边传来声响,是扮作侍卫的听风,他走进来,沉沉一叹:“节哀。”

萧覆默然不语。

“不过……”听风的语气迟疑了一下:“她走了,那个人只怕也快了。”

他说的,是“先皇”。

“我们也是该去看看他了。”萧覆站起身,他正愁情绪无处发泄。

两人如主仆般,一前一后来到了废殿。

名为废殿,其实形同监牢,四周皆以精铁相围,里面的人吃喝拉撒睡,都只能在同一间屋子里完成,导致恶臭熏天。

过了二十年皇帝日子的吕鹏举,如今的处境,连乞丐都不如。

他此刻,正坐在那张破木板和石头搭的床上,调息打坐。

他始终逃避相信自己身中剧毒的事实,他固执地告诉自己,所有的身体虚弱,只是因为他之前太过操劳。可即便这样,他还是害怕,每天拼命地想要运功疗毒。可这毒却似早已融入他的血脉经络,根本无法逼出体外。

一次次徒劳,一步步绝望,等死远比死亡本身,更恐怖。

当他察觉到有人到来,立刻睁开眼睛,看清是萧覆,他冷笑:“来看我的笑话的么?”

“对。”萧覆承认得非常坦白,笑眯了眼睛:“看来你过得很不怎么样呵,吕鹏举。”

他皱紧了眉,眼中有压抑不住的恼怒。他极度厌恶听到这个名字,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将自己融入另一个身份,想要忘记过去。

可萧覆偏偏就是要叫:“吕鹏举,如今的生活,跟你装皇帝时可是天差地别啊,还习惯么?”

“你不要挑衅我。”他心里其实早已没了底气,却还是虚张声势。

萧覆啧啧两声:“都是快死的人了,还这么嘴硬。”

这一句话,当真戳中了他的死穴,他立刻脸色发白:“毒我已逼出大半,再过几日就彻底去除了,死不了。”

“是么?”萧覆的眸中闪过痛色,语气却很调侃:“朕忘了告诉你了,贵妃娘娘已于今日仙逝了,你觉得自己还能活多久呢?”

他闻言顿时如遭雷击,随即破口大骂:“那个贱人,居然对我使毒,真是将她五马分尸都便宜了她。”

萧覆的指尖一弹,暗器即刻击中他上次的腿伤之处,他痛得闷哼一声。

“其实吕鹏举,依你的罪过,才真是将你五马分尸都便宜了你。”萧覆勾起一抹残酷的笑容,拍了拍手掌:“不过现在,朕现在倒不想杀你,因为就这么看着你等死,看着你苦苦挣扎,实在是太有趣了。”

他气极,飞身扑过来,想要隔着栅栏,击萧覆一掌,可却有人,比他动作更快,他的身形在半空中一滞,然后直直摔落到地上,沾了一身污秽。

出手的人,是听风,他冷冷地开口:“怎么,你这辈子害人还没害够么?”

他的话让吕鹏举一愣,随后问道:“你又是谁?”

听风不答,只伸手到耳后,慢慢将人皮面具揭开。

吕鹏举的表情,瞬间错愕惊怖,指着他语无伦次:“你是……你是……”

“多可惜,当年我没死。”听风缓缓扯开一个笑容,他更是骇然不能语。

听风蹲下身来,和他平视,指尖轻轻划着自己的脸:“你说,你该怎么补偿我才好呢?”

吕鹏举说不出话来,只避开眼神,不去看他的脸。

“因为你,我这一生,都只能活在暗处,你说,多不公平。”听风望着他的眼睛:“不如,我挖了你的双眼,让你也尝尝黑暗的滋味儿?”

他的语气,仿佛从地狱深处传来,吕鹏举竟不自觉地想往后缩,躲开这个人。

听风却突然哈哈大笑,站起了身:“果然,看你怕死挣扎的模样,真有趣。”

吕鹏举面如土色,却不敢轻易回嘴,因为他已明白,眼前的两个人,对待他的手段,会远比他想象中更残忍。

萧覆看着他如丧家之犬的丑态,抱臂一哂:“对了,还有件事要问你,灭魂殿在何处?”

吕鹏举一愣,随即回答:“灭魂殿早已被撤,不复存在。”

“是么?”萧覆眯了眯眼。

“自她到你处卧底失败之后,我一怒之下杀了她的师傅,组织也因此瓦解。”对他的话,萧覆不置可否,只招呼听风:“走吧。”然后转头,对他戏谑地眨眨眼:“父皇,儿臣改日再来探望您。”

吕鹏举气得颈侧青筋直跳,却只能咬紧了牙忍住。

待他们二人出了废殿,听风迟疑了一下,终是开口问起:“灭魂殿是怎么回事?”

“专门培养美女细作的地方。”萧覆只简单地答了这一句,就再无开口的意思。

听风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再追问……

****************

走到半路,萧覆顿住脚步,然后转了个方向:“先去秋寒殿。”

听风抬起眼,看见他的侧脸,在黑暗中格**森。

“准皇后娘娘不是怀孕了么?这可是未来的太子,朕怎么能不多关心关心呢?”萧覆的声音里充满了嘲讽:“回娘家休养了一段就突然怀孕了,真稀奇。”

听风听了这话,忽然心头一跳,可犹豫了一下,却又什么都没说。

“走吧,去看看。”萧覆率先走在前面,听风随后跟上。

到秋寒殿的时候,沈琬正躺在外厅里的软榻上,舒舒服服地吃葡萄,她还嫌秦妈手粗,特意叫了两个十指纤纤的宫女,专为她剥皮儿。

当听到传报说萧覆来了,她急忙将那两个宫女赶走,自己由秦妈扶着起身迎驾。

“臣妾见过皇上。”她的声音娇娇弱弱。

“琬儿快坐下。”萧覆过来扶她:“你如今腿还没痊愈,又有身孕,以后见朕时都无需再行礼。”

“谢皇上,您今晚怎么有空过来?”沈琬巧笑倩兮地依到他身边,心里却在打着小鼓。生怕萧覆是因为白天她去找贵妃麻烦的事而来,沈贵今日傍晚带信进来,说贵妃已死,而且萧覆去过荷园。

可此刻的萧覆,却对此事只字不提,反而极为关心她的“孩子”,兴致勃勃地指着她的腹部:“琬儿可曾感觉到他在动?”

沈琬尴尬地笑,旁边的秦妈立刻帮着回答:“才个把月的孩子哪会动,皇上说笑了。”

萧覆淡淡地瞟了她一眼,语气有些不耐烦:“你下去吧,老杵在跟前做什么?”

秦妈只得讪讪地退下,沈琬不禁有些心里发慌。

萧覆却像是真的懵懂,好奇地问:“推算日子,这是哪天怀上的呢?”

沈琬的脸色,瞬间一白,强笑道:“自然是中秋夜,之后……之后您又未临幸于我。”她装出娇嗔的模样。

萧覆随即,附到她的耳边,暧昧调笑:“那朕还真是强大,居然一举得中。”

沈琬耳根发烫,想起那一晚萧覆离开时,叫的那声“琬儿”,在心里偷着安慰自己:或许他压根就不知道那晚的人,不是她。

想到这,她宽心了许多,半羞半露地对他抛了个媚眼。

本想再次留宿萧覆,可他却说怕伤了孩子,嘱她好好休养,告辞离去。

出了秋寒殿,他对着听风一哂:“你说她究竟是怀了个假孩子呢,还是这孩子,是别人的种?”

听风沉默了一下才回答:“或许……都有可能。”

萧覆冷冷一笑:“他们沈家,千万不要把算盘打得太如意。以为弄个孩子,就能得朕的江山。”

听风眼底有什么一闪而过,没有言语……

送萧覆回了寝殿,听风退出来,独自一人在园中转悠,望着夜色中层层叠叠的楼阁,眼神中,渐渐生出落寞。

偌大一个宫苑,却没有一处属于自己的地方。

一切属于他的,他说那是……“朕的江山”。

听风握着下巴,笑容有丝涩然,而这时,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又来到了废殿附近。

脚步略微迟疑,他终究还是走了进去。

当吕鹏举听见动静,抬起眼来,却只看到听风一人时,眼神有些诧异,试探地问:“你怎么又来了?”

听风未答,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对视片刻,吕鹏举心念一闪,忽然笑了笑:“看你的样子,似乎有些不甘?”

听风眯起眼睛,眸底有危险的光。

吕鹏举见他没反驳,干脆孤注一掷,试探到底:“也对,你永远只能在暗处,而他却能坐在金銮宝殿上,呼风唤雨,掌控天下,你自然会觉得不公平。”

透过月光,他看见听风的手,微微握紧,心中更有了几分把握:“其实你大可不必活得如此窝囊,属于你的东西,夺回来不就好了么?”

“你这是想挑拨离间?”听风冷声反问。

吕鹏举微微一笑:“我说的不是事实么?难道你真的心甘情愿?”

听风眼神凝了凝,转身欲走,他却又在背后,幽幽丢出一句:“其实我刚才对他说了谎,灭魂殿,依旧存在。”

听风的脚步,顿时一滞……

就在次日早上,萧覆得到禀报,说吕鹏举于前夜,以腰带悬梁,自缢而死,被发现时已气绝身亡。

萧覆即刻叫来听风询问情况,他说已检查过尸体,并无其他伤痕。

“也许昨日,当他知道贵妃已中毒身亡,所以绝望之下断了生念。”听风叹息着摇头。

恰逢此时有大臣觐见,萧覆没有再问,听风也随即告退。

而“先皇”暴毙的消息,也很快传到了沈家。

沈图闻讯,笑得前仰后合,直至笑出眼泪,他用拐杖指着天大呼:“报应,报应呐,老天爷,你也总算长了眼。”当他的笑声停下来,吩咐站在身后的沈南廷:“走,去给老爷祭拜上香。”

沈南廷随他进了书房,沈图先下跪,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言语中带着恨意:“主子,那人终于死了,你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沈南廷此刻仍旧站着,沈图回头,犀冷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还不跪下?”

沈南廷眼睑低垂,屈膝下跪,却只是默然叩拜,一个字也没说。

“既然姓沈,那么就必须以沈家的利益为尊,别忘了是谁将你抚养成人,是谁让你坐上少将军之位。”沈图的目光似利剑般刺向沈南廷。

“是,南廷记得。”他低低说了句,又往地上连续叩首两次。

沈图这才叫他起身,然后冷淡地瞟了他一眼之后,先行离开。

沈南廷独自留在书房里,望着那块漆黑牌位上写着的鎏金名字——沈震寰,怔然而立许久,骤地一伸手,开启了墙上的机关,进入暗道。

当他走出出口,到达冬园外,却觉得神情恍惚,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

沿着围墙慢慢地走,他终于到了楚鹂的院外。

门紧紧合着,看不到里面的人此刻在做什么,他抬起手,却又缓缓放下,没有推开。

最后,他坐到了不远处的山石上,吹起了乌苏。

凄婉的曲调飘进院中,正在檐下静坐的楚鹂,听得一怔。

直到一曲结束,她才缓缓起身,走过去将门拉开了半面,向外探看。

当沈南廷对上她的目光,笑容有些尴尬:“我只是……偶尔路过这里。”

楚鹂沉默地看了他半晌,转身回到方才起身之处重新坐下,继续兀自发怔。

沈南廷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踏入了院子,看看四周,没话找话:“你这里,倒很清静。”

“只有我一个人,当然清静。”楚鹂淡淡地回答。这句话或许本无讽刺之意,可沈南廷听来,眼中仍起了些愧疚之色。

“你现在……身体还好么?”他轻声问。

“还好。”楚鹂的回答很简洁。

“平时还作呕么?”刚问完,他自己也不竟苦笑,他怎么如此问得如此婆婆妈妈?

楚鹂却仿佛在接受讯问,依旧平静作答:“还是经常会作呕。”

沈南廷“哦”了一声,再找不出话说。

这时,从远处飘来清亮的歌声,那是楚莺唱的小曲儿。

楚鹂的眼中,顿时盈满了泪光。她偶尔,能听到妹妹的歌声,每当这个时候,她多想合上一曲,却永远只能静默无声。

她的家人,或许永远不知道,她就在墙的这一边,为她们守候。

心里一难受,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楚鹂赶紧捂着嘴跑到墙根处,呕得眼眶通红。

一只手忽然落到她背上轻拍:“怎么样,好些了吗,我扶你……”

“不用。”楚鹂推开了他,强忍着难受,走到石阶上坐下,靠着旁边的柱子闭上眼睛,脸色苍白如纸。

沈南廷怔然地望了她片刻,走到屋中,从粗陶茶壶里倒出大半杯水,端过来递给她,低声说:“喝了会舒服些。”

楚鹂却仍然闭着眼摇了摇头,倔强地不肯接受。

他的手在半空中僵持了一会儿,忽然一狠心,揽住她的肩,将水往她唇边喂去。

“你做什么?”楚鹂猛地挣扎,挥手打落了茶碗,戒备地缩到远处。

他苦笑:“我只是……算了。”

他知道,即使他说他只是想帮她,她也不会信。

而他也确实没理由要她相信自己,他正是将她送入如此绝境的最大帮凶。

“抱歉。”他低低说出这句话。

“能听到你们沈家人说抱歉,真难得。”她讽刺地笑。

“等有一天……”他叹息一声:“我会放你走。”

她却摇摇头:“我从来都没指望自己还能离开,我知道,依你们的手段,无论我怀不怀孕,生不生得了儿子,我都得死,只分迟早。我只希望你们能言而有信,我做到了你们要我做的事,也请你们放过我的家人。”

她语气里的自嘲,让人闻之悲凉。

沈南廷的眼中,滑过怜惜,却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吹起一曲乌苏。

青砖灰瓦下,一袭白衫的男子和神色凄迷的少女,远远地分别坐在石阶的尽头,一个吹奏,一个聆听,各自失神……(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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