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零零看书

书架
那个格外冷的冬天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我是一九六八年冬天初中毕业的。本应七月毕业,但时值“文革”,无所谓学制。甚至毕业都算不上。六五年上初中,六六年“文革”,勉强上了一年课,代数只学到一元二次方程就没了下次——那能叫初中毕业吗?然而我毕业了,毕业回家,回家去生产队(村)干活。记得那年冬天冷得格外狠,说撒尿成棍未免玄乎,但滴水成冰绝不含糊。没想到,比这更冷的冬天正在那里等我。

十五六岁的我白天挥舞尖镐刨冻粪,晚饭后摸黑去生产队队部的大筒屋子开批斗会——批“地富反坏右”黑五类。批别人倒也罢了,问题是批的不是别人,批的是我爷爷,我亲爷爷。

准确说来,批的不止我爷爷。记得那天大筒屋子南北两铺大坑坐满了人。正中间房梁吊着一个一百瓦灯泡,灯泡下放一张瘸腿桌子,桌旁坐着政治队长、贫协主任,要挨批的三个人在桌前站成一排。三人年龄都五六十岁,胸前都挂着一块小黑板,头上都戴尖顶纸糊高帽,黑板和高帽上用白粉笔或毛笔歪歪斜斜写着三人的名字(名字被大大打了个红╳)。爷爷个头高,站中间,罪名写的是“地主还乡团团长”。左侧谢二爷:“现行反革命分子”,右侧朱大爷:“国民党建军军长”。

批斗会开始前政治队长高声念毛主席语录,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念罢不知何故,小学没毕业的他居然足够流利地背了两句毛主席诗词:“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批斗会先批我爷爷。红眼边贫协主任揭发说我爷爷枪法特准,曾一枪打下过两只野鸭子——“打鸭子都那么准,打人还能不准吗?快交待你打死过多少贫下中农!”爷爷分辨说自己只打野鸭不打人……“你还敢狡辩!还不认罪!”于是有人从后面按我爷爷的脖子叫他低头认罪。爷爷生性倔强,按一下他挺一下,死活不肯低头。这当口,坐在我身后的从县城一中高中毕业回来的小伙子突然举起拳头高喊:“打倒林××!”没等我回过神,他又喊道“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很多人随着他举拳高喊。有人捅我让我举拳。我没举拳,攥拳低头不动。地主夸爷爷活干得好我是听爷爷说过的,但那和当地主还乡团团长是两回事……

这就是我初中毕业回乡后上的第一堂课,我的“冬天”也由此开始了。再举个例子。家里八口人只父亲一人吃商品粮,剩下的都吃生产队毛粮。毛粮要用石碾石磨去掉外壳才能吃,为此要去生产队牵毛驴拉碾拉磨。驴少户多。为了抢先,我和弟弟后半夜不到三点就爬起来,踏着白茫茫陷脚的积雪,冒着无数针尖般的寒风,在满天星光下赶去一两里外的队部排号牵驴。但有时即使排在第一号也牵不回来——就因为我们是“地主还乡团团长”的孙子。看我们哥俩冻得什么似的白跑一趟,母亲心疼得直掉泪。实在没办法了,母亲和我、大弟三人只好替驴拉磨推碾。磨还好一些儿,而石碾太重了,重得让我不由得想起毛泽东《为人民服务》里的“重如泰山”之语。我和弟弟肩套麻绳弓腰在前面拉,母亲在后面抱着碾杆推。随着我们沉重的脚步,泰山般的碾砣吱吱呀呀一圈圈转动,谷粒开始在石碾下窸窸窣窣呻吟,极不情愿地脱去外壳。更糟糕的是,碾房只是个“马架子”(房子框架)围了几捆桔杆和玉米秸,下雪时棚顶漏雪,刮风时四面透风。风大了,碾盘上的谷糠连同地下的灰和雪便打旋刮成一团,母子三人一时腾云驾雾,成了糠人、灰人、雪人。有老咳嗽病的母亲就更咳嗽了,单薄的棉衣下支起的瘦削的双肩痉挛一般颤抖不止。看得我心都碎了。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一头毛驴和不透风的碾房。

这还不算,连起码的娱乐和尊严也被剥夺了。一次劳动间歇时我吹笛子解闷,红眼边贫协主任厉声喝道:别吹那**玩艺儿!一位叫陶海河的中年人大概实在看不下眼了,对贫协主任说:“孩子吹个笛子你也不让,你这人也太过份了!”并不夸张地说,那句话是冬天里的冬天仅有的一丝温暖,一缕阳光。

爷爷后来活到八十岁,活到改革开放后的九十年代。直到去世爷爷都没原谅欺负他的孙子的贫协主任,也没原谅就住我家后院的那位高喊打倒他的高中毕业生。“原先见面一口一个林大爷,怎么就一下子喊打倒我了呢?喊得出吗?忒不像话!”不妨说,爷爷至死都没理解“文革”是怎么回事。

多少年过去了。贫协主任和那个高中生都已不在这个人世。陶海河还在,仍能下田干活。近几年每年回去都去他家串门,硬塞给他一个红包——多少算是感谢冬天里的冬天那丝温暖、那缕阳光。

(01.1.1)(未完待续)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热门推荐:
巅峰游戏制作人 超能农民工 他身上有条龙 赘婿归来 极品上门女婿 今天也没变成玩偶呢 我的青春我的刀塔 砸锅卖铁去上学 浪潮 五代梦
相关推荐:
基因黑客星途毕业季盛宠之嫡妃凶猛反扑狐狸的一百种方法宠妻成瘾我的黑帮未婚夫雍正熹妃传造化之主搜索